清华简《傅说之命》中篇解析
子居
《学灯》第二十六期,2013年4月3日
在本文中,将继续对清华简《傅说之命》三篇进行分析。
于清华简《说命》上篇中,不仅有很多始见于西周及春秋初期的词汇,而且已可见到有属于春秋前期的“方”、“然”、“皆”等虚词,由笔者的《先秦文献分期分域研究之一 虚词篇》[1]等文的相关研究可见,此种情况说明清华简《傅说之命》的成文时间当不早于春秋前期。在《说命》上篇中,还可以见到“筑城”这样的词汇。而在殷商、西周时期,皆称“作邑”,未见称“筑城”者,至《诗经·大雅·文王有声》中犹称“作邑”。且殷商、西周也未见“筑”字,该字首见于《尚书》的《费誓》、《金縢》等篇及《春秋·庄公元年》,由此可以推测“筑”字很可能是春秋前期才出现的字。故“筑城”一词同样说明清华简《傅说之命》必非殷商、西周作品。又,笔者于《清华简〈芮良夫毖〉解析》[2]一文中已指出“‘状’字同样不见于殷商、西周时期,而最早见于春秋后期的《山海经》之《山经》部分”,而“状”字同样见于清华简《傅说之命》上篇。与此相应的还有“是为”一词,该词在文献中最早见于《穆天子传》及《山海经》。由此当可判断,清华简《傅说之命》上篇成文时间应不早于春秋前期,最可能是春秋后期之初的作品。
下面,将逐句分析清华简《傅说之命》中篇,在分析过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清华简《傅说之命》实当成文于春秋后期之初的更多文本证据。
《说命》中篇释文
说来自傅岩,在殷。武丁朝于门,入在宗。王原比厥梦,曰:“汝来,惟帝命。”说曰:“允若时。”武丁曰:“来格汝说。听戒朕言,寘之于乃心。若金,用惟汝作砺。古我先王灭夏、燮强、捷蠢邦,惟庶相之力乘,用孚自艺。敬之哉!启乃心,日沃朕心。若药,如不瞑眩,越疾罔瘳。朕畜汝,惟乃腹,非乃身。若天旱,汝作淫雨;若满水,汝作舟。汝惟兹。说,底之于乃心。且天出不祥,不徂远,在厥胳。汝克𧡦视四方,乃俯视地,心毁惟备。敬之哉!用惟多德。且惟口起戎出羞,惟干戈作疾;惟爱载病,惟干戈眚厥身。若诋不见,用伤。吉,不吉。余告汝若时,歭之于乃心。
释文解析
笔者于《清华简〈说命〉上篇解析》[3]一文中已提到:“《吕氏春秋·慎大》:‘汤为天子,夏民亲郼如夏。’高诱注:‘郼,读如衣。今兖州人谓殷氏皆曰衣。’《吕氏春秋•慎势》:‘汤其无郼,武其无岐,不能成功。’高诱注:‘郼,汤之本国。’故‘说于郼伐佚仲’即傅说自郼地出发征伐佚仲。”因此,本篇首句称“说来自傅岩,在殷。”正对应于上篇的“说于郼伐佚仲”。傅说从殷地出发,战胜佚仲后又归于殷地。句中称“来自某地”可与《尚书·多士》的“朕来自奄”及《尚书·多方》的“王来自奄”相印证。于先秦时,自战国以降,即不见此类句式,这说明清华简《傅说之命》当不会晚至战国时期。
朝,即会。《礼记·王制》:“耆老皆朝于庠。”郑玄注:“朝,犹会也。”此篇中“朝于某处”的说法不见于殷商、西周时期,因此可知当是春秋以来才产生的,如《左传·桓公五年》:“夏,齐侯、郑伯朝于纪,欲以袭之。”《逸周书·大匡》:“王乃召冢卿三老、三吏、大夫、百执事之人,朝于大庭。”而这也就证明清华简《傅说之命》的成文当不会早于春秋时期。
“入在宗”即进入宗庙,宗庙往往也是赏赐、册命之地,此点自不待繁言。“武丁朝于门,入在宗”的描述体现了武丁对傅说的重视。《管子·小匡》:“桓公亲迎之郊,……公遂与归,礼之于庙。”《晏子春秋·内篇问下·景公问桓公何以致霸晏子对以下贤以身》:“昔吾先君桓公,变俗以政,下贤以身。管仲,君之贼者也,知其能足以安国济功,故迎之于鲁郊,自御,礼之于庙。”《吴子兵法·图国》:“于是文侯身自布席,夫人捧觞,醮吴起于庙。”《后汉书·礼仪志》:“遣使者安车迎三老五更,天子迎于门屏。”皆与之类似。迎于门以示其敬重的礼仪,现在仍然可见。
原,原字作,从勻从备。整理者言:“‘[备匀]’字从‘邍’省,读为‘原’。《尔雅·释言》:‘再也。’或训为‘察’,见《管子·戒》注。”[4]所说可从。在上篇之中,已叙述武丁比对梦中所见境况了,因此笔者以为,整理者此处以“原”训“再”当是。作者描写武丁一再以梦境印证,自然为了神异其事。
比,即比较、对照。《周礼·天官冢宰·宰夫》:“凡礼事,赞小宰,比官府之具。”郑玄注:“比,校次之。”《周礼·春官宗伯·大胥》:“比乐官,展乐器。”郑玄注:“比,犹校也。”于梦的征验称比,后世多见其例,如《梦林玄解·民庶》:“梦自唤人做农作,比创业营生得人助力之象。”《梦林玄解·宗空》:“伊母有臼水之梦,孔母有空桑苍龙之梦,比事皆孚,何为虚妄?”
整理者言:“若时,语见《书·皋陶谟》、《益稷》、《洛诰》、《无逸》,意为如是,见屈万里《尚书集释》第四三页(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一九八三年》。清华简《尹至》也有此语。”[5]若时(若是)一词,不见于殷商、西周时期,而首见于《尚书·洛诰》:“公功棐迪,笃罔不若时。”且《尚书·无逸》篇中的“允若时”句更是与本篇全同,因此可知,若时(若是)当是春秋词汇,且清华简《傅说之命》的成文时间很可能与《尚书·无逸》的成文时间较接近。张玉金先生在《西周汉语代词研究》一书中指出:“‘时’出现在《尚书》、《逸周书》和《诗经》等传世文献中之中,在这三部文献中也都有‘是’。可是在与上述三种文献同时的西周金文里,却只有‘是’,而无用作代词的‘时’。这说明在西周时代只存在一个代词‘是’,这个代词在出土文献中只作‘是’,而在传世文献中有‘是’、‘时’两种写法。”[6]由于张玉金先生将《尚书》、《逸周书》和《诗经》中的若干篇章划入西周时期,因此才说“在与上述三种文献同时的西周金文里,却只有‘是’,而无用作代词的‘时’”,笔者在《先秦文献分期分域研究之一 虚词篇》一文中已证明,张玉金先生视为与西周金文同时的“上述三种文献”实皆为春秋时期成文的,因此“是”书为“时”当是春秋时期产生的写法。这自然也就表明,清华简《傅说之命》的成文,当不早于春秋时期。
整理者言:“来格,‘格’也训‘来’,见《尔雅·释言》。‘来格汝说’与《书·舜典》‘格汝舜’例同。”[7]“来格”又可见于春秋前期之末的《皋陶谟》及春秋后期的清华简《耆夜》篇,由此或可推断,该词的使用时段下限很可能即是不出于春秋时期,因此清华简《说命》的成篇也当不会晚至战国时期。
廖名春先生《清华简〈傅说之命中〉新读(续)》指出:“‘戒’,整理者引《说文》训为‘警’。案:其说近是。此‘戒’字义当为‘以……为鉴戒’。《国语·楚语下》:‘人之求多闻善败,以鉴戒也。’《后汉书·荀爽传》:‘又集汉事成败,可为鉴戒者,谓之《汉语》。’‘听戒朕言’即听从‘朕言’、以‘朕言’为鉴戒。”[8]所说甚是。
寘,原字作“”,整理者读为“渐”,黄杰先生《读清华简(叁)〈说命〉笔记》文中提出:“此字上部实是‘轸’字,……当读为‘慎’。”笔者以为,黄杰先生提出该字上部为“轸”字当是,但此处似以读为“寘”更合适些,如《逸周书·祭公》:“维皇皇上帝度其心,寘之明德。”寘,即置、止,《说文·宀部》:“寘,置也。从宀真声。”
“之于”殷商、西周未见辞例,而首见于《尚书·多方》,说明是春秋初期才出现的词汇,因此可知清华简《傅说之命》的成文不早于春秋初期。
第二人称代词“乃”未见战国时期的用例,“乃身”、“乃心”并提也是于春秋时期多见,如《尚书·盘庚》:“恐人倚乃身,迂乃心。”《尚书·康诰》:“呜呼!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见,小人难保。往尽乃心,无康好逸,乃其乂民。”这也说明清华简《傅说之命》的成文当不晚于春秋时期。
“若金,用惟汝作砺”句与下文的“启乃心,日沃朕心。若药,汝不瞑眩,越疾罔瘳”、“若天旱,汝作淫雨。若满水,汝作舟”及“若诋不见,用伤”一系列比喻又见于《国语·楚语上》和《潜夫论·五德志》,《楚语上》原文为“昔殷武丁能耸其德,至于神明,以入于河,自河徂亳,于是乎三年,默以思道。卿士患之,曰:‘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无所禀令也。’武丁于是作书,曰:‘以余正四方,余恐德之不类,兹故不言。’如是而又使以象梦旁求四方之贤,得傅说以来,升以为公,而使朝夕规谏,曰:‘若金,用女作砺。若津水,用女作舟。若天旱,用女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若跣不视地,厥足用伤。’若武丁之神明也,其圣之睿广也,其智之不疚也,犹自谓未乂,故三年默以思道。既得道,犹不敢专制,使以象旁求圣人。既得以为辅,又恐其荒失遗忘,故使朝夕规诲箴谏,曰:‘必交修余,无余弃也。”《五德志》原文为“乃生武丁,即位,默以不言,思道三年,而梦获贤人以为师。乃使以梦像求之四方侧陋,得傅说,方以胥靡筑于傅岩。升以为大公,而使朝夕规谏。恐其有惮怠也,则敕曰:“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时大旱,用汝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若跣不视地,厥足用伤。尔交修余,无弃!”不难看出,二者略有小异,但必是同出一源。清人陈乔枞《今文尚书经说考》卷三十二言:“郑注《书序》云:‘《说命》三篇,亡。’王符所采,当是据伏生《大传》所载佚文也。《楚语》:‘武丁于是作书曰’云云,贾唐二君皆以《书》为《说命》,贾治大夏侯《尚书》,其言必有所本。《说命》三篇亡,然伏生为秦博士,在未焚书之前,《尚书》百篇固所肄业者。迨汉兴,伏生求其壁藏书,已亡十七八,而百篇之序则固与所存遗书二十八篇同以教授齐鲁之间,故亡篇之佚文腾句往往缀缉于《大传》中。贾君之言,盖本于今文家师说相传如是也,而韦昭谓此时未得傅说,以贾唐二君言为非,不知《般庚》三篇亦系后所追述,且非一时之事,则《说命》三篇亦何不可追叙未得说以前事乎?韦说泥矣。”指出《五德志》当是源于《尚书大传》,其说应是。而《楚语上》所载文句雷同,这也就印证了笔者于《清华简〈说命〉上篇解析》所提到的:“可见清华简《说命》与各传世文献所引《说命》版本大有差别,文字上亦颇有不同。类似情况,可参考清华简《金縢》与《尚书》传世文本中《金縢》篇之差异。……清华简《说命》三篇既然不包括高宗谅阴、得梦等内容,文句也与传世文献所引颇为有异。那么,其自然与《礼记》、《国语·楚语上》、《尚书大传》等所体现的鲁地《书》系不同。……这也再一次说明,清华简的各《书》系篇章,并非鲁地《书》系内容,而是与今所见《逸周书》所原属的《书》系传承更为接近。”[9]李锐先生《清华简〈傅说之命〉研究》文中指出:“清华简中《傅说之命》中,武丁每说一个比喻,都有所指,目的在要傅说帮他治理国家。”其说甚是。金与砺的比喻又可见于《荀子·劝学》:“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其用诗书之典,当是非常明显的。
若再考虑《楚语上》的“使以象梦旁求四方之贤,得傅说以来,升以为公”与《五德志》的“使以梦像求之四方侧陋,得傅说,方以胥靡筑于傅岩。升以为大公”正对应于清华简《傅说之命》上篇的“王命厥百工向,以货徇求说于邑人。……说方筑城……说来,自从事于殷,王用命说为公”,《楚语上》与《五德志》下文的比喻内容也在清华简《傅说之命》中篇有相应文句,那么《楚语上》与《五德志》所引内容中,另一点值得注意的部分即为《楚语上》的“必交修余,无余弃也”和《五德志》的“尔交修余,无弃”,对应的文句未见于今清华简《傅说之命》三篇之中。考虑到清华简《傅说之命》下篇首简缺失的情况,似可推论,该句所对应部分很可能就在今清华简《傅说之命》下篇缺失的首简中。也就是说,《楚语上》与《五德志》都是将《说命》上、中、下三篇中的文句各引述了部分。并且不难看出,清华简《说命》中篇与《国语·楚语上》、《潜夫论·五德志》在文句上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各比喻句的顺序。值得考虑的是,传世文献中的引用内容,显然是仅保留了《说命》中的各比喻句而直接跳过了其他句子,并且为了句式整齐的缘故,调整了中间各句的先后顺序,在措辞上也进行了整饬,这恐怕是因为凭记忆转述而转述者在转述时手边并没有《说命》原文的缘故。
“我先王”不见称于殷商、西周时期,而首见于春秋前期的《尚书·盘庚》:“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古我先王将多于前功,适于山。”其三称“古我先王”与清华简《说命》句式全同,考虑到《盘庚》与《说命》同属于《商书》,此种情况当非偶然。在《尚书》中,称“我先王”的篇章尚有也属于春秋前期的《金縢》篇。因此可以判断,称“我先王”很可能即始于春秋前期左右,由此亦可知,清华简《傅说之命》的成文当与《盘庚》篇较为接近,不早于春秋前期。
廖名春先生在《清华简〈傅说之命中〉新读》中指出:“‘燮’,整理者引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说读为‘袭’。案:《诗·大雅·大明》:‘爕伐大商。’毛传:‘爕,和也。’郑玄笺:‘使协和伐殷之事。’武王伐纣,并非单独行动,而是团结了许多盟国一同参战,故谓之‘燮伐’,协同征伐。简文‘燮强’与‘灭夏’、‘捷蠢邦’并称,好像是同义词,其实非也。‘袭’是趁敌人不备进行攻击,与‘灭’、‘捷’意义并不相同。最重要的是,‘我先王’并非尽‘袭’诸‘强’,其打击的只是‘夏’及其盟友‘蠢邦’。如果既要‘灭夏’,既要‘捷蠢邦’,又要尽‘袭’诸‘强’,‘我先王’几乎是与天下人为敌,又如何能胜?所以,读‘燮’为‘袭’还不如遵从旧训。因此,简文‘我先王灭夏,燮强,捷蠢邦’,是说‘我先王’团结诸‘强’,灭掉了夏,战胜了那些不服从王化的邦国。”[10]将“爕”训为“和”,当是。mpsyx网友指出:“‘蠢邦’似泛指蠢动不安之邦(蠢当时没有‘愚蠢’的意思)。三者并列,当各有所指,如以为单指‘夏’,则为不词。”[11]其说也甚确。《尚书·大诰》:“西土人亦不静,越兹蠢。……反鄙我周邦,今蠢今翼。……允蠢,鳏寡哀哉!”《诗经·采芑》:“蠢尔荆蛮,大邦为雠。”《墨子·兼爱下》引《禹誓》有“蠢兹有苗,用天之罚。”
《左传·昭公二十四年》:“今王室实蠢蠢焉,吾小国惧矣。”其所指皆为邦国族群,用例恰与清华简《傅说之命》类似。
乘,原字作“”,整理者言:“相,《周礼·大仆》注:‘左右。’庶相即左右众臣。力,《国语·晋语二》注:‘功也。’,读为‘胜’,楚文字‘胜’常作‘’。”[12]其说不确。庶,当指庶姓,即异姓之无亲者。《诗经·小雅·伐木》“笾豆有践,兄弟无远。”孔颖达疏:“《礼》有同姓、异姓、庶姓。同姓,王之同宗,是父之党也;异姓,王舅之亲;庶姓,与王无亲者。”《左传·隐公十一年》:“薛,庶姓也。”杜预注:“庶姓,非周之同姓。”皆可证。相,即众官之长。此处的庶相,当是指伊尹。《孟子·万章上》:“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书序·汤誓》:“伊尹相汤伐桀,升自陑,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作《汤誓》。”可证。武丁在这里是将自己与傅说的关系上比之于成汤与伊尹,由传世文献的相关记载及上博简《容成氏》、清华简《尹至》、《尹告》等篇即不难了解到,辅佐成汤“灭夏、燮强、捷蠢邦”的人,即是伊尹。因此,庶相明显不能理解为“左右众臣”。力,也当读如原字,而非训为功。,即“椉”字,今皆作“乘”。整理者所言楚文字读为“胜”的“”字从“力”,基本无例外,这与(乘)字在字形上是明显有别的。乘,即凭借、依靠。《孟子·公孙丑上》:“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文子·自然》:“因民之欲,乘民之力,为之去残除害。”皆是其用例。
艺,原字作“埶”,整理者读为“迩”,言:“‘用’训为‘以’,孚义为‘信’。此云因信任近臣而得取胜。”[13]其说不确。艺,当训树,《诗经·齐风·南山》:“艺麻如之何?衡从其亩。”郑笺:“艺,树也。”先秦文献中,树艺连称,往往可见,此不繁举。“用孚自艺”即通过对伊尹的高度信任来成就成汤的事业。
“启乃心,日沃我心。”《伪古文尚书·说命》该句孔颖达疏:“当开汝心所有以灌沃我心。”其说可从。清华简该句的“日”字,于《楚语上》及《五德志》的引文对应部分皆未见,由此可知,“日”当读为“实”[14]。
“朕畜汝”句,整理者言:“《书·盘庚中》‘用奉畜汝众’,‘畜’字孔传训为畜养。”[15]其说可从。但“惟乃腹,非乃身”句,整理者言:“腹,指腹心,《周南·兔置》:‘公侯腹心。’”这就比较难以理解了。该句的“腹”,就是指肚子。身,则是修身之身,即其所体行者。《礼记·中庸》:“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孔丛子·居卫》:“子思谓子上曰:夫锦缋纷华,所服不过温体;三牲大牢,所食不过充腹,知以身取节者则知足矣。”
整理者言:“《礼记·月令》‘淫雨蚤降’,注:‘淫,霖也。雨三日以上为霖。’《楚语上》作‘若天旱,用女作霖雨’。”[16]淫雨(霖雨)之称皆不见于殷商、西周时期,“淫雨”始见于《左传·庄公十一年》:“天作淫雨,害于粢盛,若之何不吊?”“霖雨”始见于《大戴礼记·夏小正》:“初昏织女正东乡,时有霖雨。”这与前文推测清华简《说命》约成文于春秋后期之初,正可对应。
满,原字作“𡈊”,整理者言:“‘𡈊’与《汗简》古文‘满’字相似,实为‘’字之讹。上博简《容成氏》‘孟津’作‘孟’西周史颂鼎簋‘津’字作‘’。”[17]其说“𡈊”字为“”字之讹,显然无据,仅是为了将该字与《楚语上》的“津”字相牵涉的一种假设,其所举的“”、“”诸字,实际今之“洊”字,又作“瀳”,《说文·水部》:“瀳,水至也。从水荐声。”与“津”字为音近义通的关系。孙合肥先生则将“𡈊”字改释“满”[18],侯乃峰先生从之,但言:“孙合肥先生改释为‘满’,当属可信。在清华简第三册中共出现三个这样的字形,其它两处皆用为‘满’字,似乎不大可能独独此处这个字是误写的。但孙文中就字为训,认为此处的‘满’当与前面的‘旱’相对应,应表水之‘盈溢’之义,恐有误解文意处。——此‘满’字似不可能与‘旱’字存在什么对应关系的,简文当是一句话一层意思。今按:“满”或当读为“漫”,训为“蹚过、渡越”。”[19]笔者以为,孙合肥先生之说当是,“津”字本义即为水之充盈、满溢貌,引申为涯岸,因此才有渡口之义。《庄子·庚桑楚》:“汝自洒濯孰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所用“津”字犹有充盈义,故《国语·楚语上》:“若津水,用女作舟。”韦昭注:“喻遭津水。”即是指满溢之水。“满”同样“表水之‘盈溢’之义”,于孙合肥先生之文已举多例。作为水盛貌的“满”字,于文献中又往往记为“浼”、“沔”等字,如《诗经·邶风·新台》:“新台有洒,河水浼浼。”高亨注:“浼浼,水盛貌。”《石鼓文》之二:“汧殹沔沔。”《诗经·小雅·沔水》:“沔彼流水,朝宗于海。”毛传:“沔,水流满也。”由以上内容可知,“满水”实即“津水”。
“汝惟兹”即是言“你就应该这样”。
“说,底之于乃心”句,整理者言:“说,《周礼·考工记·凫氏》注:‘犹意也。’底,《尔雅·释诂》:‘止也。’”其以“说”训“意”,显然不确。这里的“说”仍当是武丁称呼傅说。“底之于乃心”明显即是上文的“寘之于乃心”,故整理者训“止”当是。
且,原字作“”,整理者言:“:读为‘且’,训‘若’,见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第六六九—六七〇页(中华书局,一九八〇年》。《书·君奭》:‘其终出于不祥。’”[20]由笔者《先秦文献分期分域研究之一 虚词篇》[21]的内容可见,虚词“且”出现于春秋后期,因此这也就表明,清华简《说命》的成文当不早于春秋后期。
“不祥”一词,殷商、西周未见,而首见于整理者所引约成文于春秋前期的《尚书·君奭》篇,有明确系年信息的则以《左传·僖公三年》的“齐方勤我,弃德不祥”为早,由此当可以判断,“不祥”一词的出现很可能不早于春秋前期。因此,清华简《说命》的成文也自然不会早于春秋前期。
胳,整理者读为“落”,言:“‘落’训‘始’,见《周颂·访落》传。”[23]其说可商。笔者认为,“胳”当读如原字,即腋下。《说文·肉部》:“胳,亦下也。从肉各聲。”后世有“变生肘腋”的成语,即是言变故生于侧近之地,故这里的“胳”正与上文的“远”相对。
𧡦,原字作“”,整理者隶定为“”,言:“,读为‘𧡢’。《玉篇》:‘见也。’包山简有‘’字。”[24]但笔者以为,该字当为从见从𠂤,即“𧡦”字,又作“𧢦”。《说文·见部》:“𧢦,注目视也。从见归声。”《类篇·见部》:“𧢦,淫视。”《字汇·见部》:“𧡦,渠追切,音逵,淫视也。”淫视即侧视、旁视,“汝克𧡦视四方”当以按“注目视”理解为宜。
“乃俯视地”句,整理者言:“‘乃’训‘若’,见《词诠》第七一页。但文献训‘若’多作‘若或’解,此处训‘若’则意为‘如’。”其说可商。笔者以为,此处的“乃”字是表递进关系,当理解为“且”。
整理者言:“毁,《说文》:‘缺也。’备,《国语·周语下》注:‘具也。’毁、备系对义词。”笔者不是很理解整理者的说法,“心毁惟备”即便换成“心缺惟具”,又是什么意思呢?因此,笔者认为,这里的“毁”当理解为诋毁,“备”当理解为防备、戒备。该句是说要对心中诋毁的人有所防备。
整理者言:“自此以下数句,《礼记·缁衣》引《说命》作:‘惟口起羞,惟甲胄起兵,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墨子·尚同中》:‘是以先王之书《术令》之道曰:唯口出好兴戎。’孙诒让《闲诂》已指出《术令》就是《说命》。简文此句与《墨子》所引更近。‘好’应读为‘羞’,均为幽部,声母亦近,且‘好’字古文可写作‘𡚽’,见《说文》段注,或写作从丑的‘𡥆’,见《古文四声韵》。‘羞’正从丑声。《缁衣》郑注:‘羞,犹辱也。……惟口起辱,当慎言语也。’”[25]其说可从。上文言“心毁惟备”是指防备别人的诋毁,此句说“惟口起戎出羞”是说慎重自己的言语,二者正属相关。
“惟干戈作疾”句,整理者言:“此句‘干戈’疑当为‘甲胄’。”[26]笔者以为,此句干戈当不误,而较可能是下句的“干戈”本为“甲胄”,今作“干戈”或是涉上文而误。这里似是以“口”比拟“干戈”,以“爱”比拟“甲胄”,而干戈、甲胄终还害己为喻。
爱,原字作“”,整理者读为“衣”,廖名春先生《清华简〈傅说之命中〉新读》:“疑‘衣’当读为‘依’。《诗·周颂·载芟》:‘思媚其妇,有依其士。’郑玄笺:‘依之言爱也。’”[27]笔者认为,此字当即“爱”字[28]。
载,原字作“胾”,整理者言:“载,《小尔雅·广诂》:‘成也上《缁衣》所引‘在笥’当为‘载病’的讹误。”[29]说可从。“惟爱载病”当即是说因爱而成害。如《鹖冠子·道端》:“张军卫外,祸反在内,所备甚远,贼在所爱。”《鹖冠子·武灵王》:“爱人而与,无功而爵,未劳而赏,喜则释罪,怒则妄杀。”皆是其意。
整理者言:“眚,《国语·楚语下》注:‘犹灾也。’”[30]其说可从。前文已提到此句的“干戈”可能本为“甲胄”,今作“干戈”或是涉上文而误,“甲胄”本为防护身体的,但在不适当的情况下披甲戴胄,则往往会给自身带来血光之灾,这正与上文“惟爱载病”对应。
诋,整理者读为“抵”,言:“抵,《说文》:‘挤也。’即以手推拒。”[31]侯乃峰先生《读清华简(三)《说命》脞录》提出:“‘诋’字,原整理者读为‘抵’,引《说文》训为‘挤也’,以为意即以手推拒。今按:‘诋’似当读为‘䟡’,训为‘蹋’、‘践履’。简文与传本‘若跣弗视地,厥足用伤’意思接近,即是说如果走路不看脚底下,则容易受伤。”[32]笔者则认为,上文大段内容皆相关于他人与自己的言语,因此这里的“诋”显然也当读如原字,而不必一定要比附于《国语·楚语上》和《潜夫论·五德志》之文。“若诋不视,用伤”当是说若对别人的诋毁不加察视,就会导致被中伤。
“余告汝若时”就是说“我这样告诉你了”。
“歭之于乃心”的“歭”,原字作“[立畤]”,整理者读为“志”,言:“《国语·鲁语下》注:‘志,识也。’”[34]其说可商。笔者以为,“[立畤]”当即“歭”字,又作“跱”,《广雅·释诂三》:“跱,止也。”因此“歭之于乃心”即前文的“寘之于乃心”、“底之于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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