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周公之琴舞》解析
子居
《学灯》第二十九期 2014年1月4日
本文与笔者的其它清华简解析文章类似,内容主要是对篇中的词句进行细化分析,并由此证明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篇当并非如整理者所理解的那样是周初作品,而是与《芮良夫毖》成文时间与地域都非常接近,最有可能是于春秋末期的齐地成篇的作品。
在说明部分,整理者言:“其中第一篇即今本《周颂》的《敬之》,据此可知这些诗肯定是《周颂》的一部分。” [1]所说似论据不足,《周公之琴舞》一篇更可能是与《诗经·周颂·敬之》并行的作品。今所见《诗经》中的《闵予小子》、《访落》、《敬之》三篇,非常明显有着相关性,《毛诗序》称:“《闵予小子》,嗣王朝于庙也”、“《访落》,嗣王谋于庙也”、“《敬之》,群臣进戒嗣王也”、“《小毖》,嗣王求助也”将此三篇与《小毖》联系在一起,虽由文句上看,前三篇之间的关系要更为密切很多,但今由《周公之琴舞》篇首句即言“儆毖”来看,《毛诗序》将三篇与《小毖》并说,也不为无故。于此,孔《疏》即指出:“《闵予小子》诗者,嗣王朝于庙之乐歌也。谓成王嗣父为王,朝于宗庙,自言当嗣之意。诗人述其事而作此诗歌焉。此朝庙早晚,毛无其说。毛无避居之事,此朝庙事武王崩之明年,周公即已摄政,成王未得朝庙,且又无政可谋,此欲夙夜敬慎,继续先绪,必非居摄之年也。王肃以此篇为周公致政,成王嗣位,始朝于庙之乐歌。毛意或当然也。此及《小毖》四篇,俱言嗣王,文势相类,则毛意俱为摄政之后,成王嗣位之初,有此事,诗人当即歌之也。郑以为,成王除武王之丧,将始即政,则是成王十三,周公未居摄。于是之时,成王朝庙,自言敬慎,思继先绪。《访落》与群臣共谋敬之,则群臣进戒,文相应和,事在一时,则俱是未摄之前。后至太平之时,诗人追述其事,为此歌也。《小毖》言惩创往时,则是归政之后,元年之事。以其居摄之日,抗礼世子。今始即政,周之新王,故亦与此为类,称嗣王也。经云‘于乎皇考’,下篇群臣进谋,云‘率时昭考’,皆以武王为言。计岁首合诸群庙皆朝,此特谋政,故在武王庙也。此篇王所自言,亦是谋政之事。但谋者与人之辞,故下篇言谋。此则独述王言,故称为朝。且此三篇,一时之事,以一人之作,皆因朝庙而有此事,故首篇言朝以冠之。”其所述关键点在于:
第一,言“诗人述其事而作此诗歌焉”即明确不以为诸诗是周成王及周公等群臣所作,虽然是认为“后至太平之时,诗人追述其事”仍然以为是周时之诗,但较之于当今学人仍欲将托古作品每每坐实,已是天壤之别。
第二,此相关诸篇所起,两汉时人往往认为是“成王除武王之丧,将始即政”时,为周公摄政之前事。不仅郑玄持此说,三家诗也多持此说,如《汉书·匡衡传》:“昔者成王之嗣位,思述文、武之道以养其心,休烈盛美皆归之二后而不敢专其名,是以上天歆享,鬼神佑焉。其《诗》曰:‘念我皇祖,陟降廷止。’言成王常思祖考之业,而鬼神佑助其治也。”匡衡所学为《齐诗》[2],因此可知齐诗持此说。蔡邕《独断》亦言:“《闵予小子》一章十一句,成王除武王之丧,将始即政,朝于庙之所歌也;《访落》一章十二句,成王谋政于庙之所歌也;《敬之》一章十二句,群臣进戒嗣王之所歌也;《小毖》一章八句,嗣王求忠臣助己之所歌也。”蔡邕所学为《鲁诗》,是知《鲁诗》也持此说。而王肃则以为诸篇属“周公致政,成王嗣位,始朝于庙之乐歌”,即为周公致政之后的事。可见在诸篇所系时间上,郑、王两说明显不同。对照《尚书·大诰》的背景可知,当以郑玄之说为是。
与《诗经·周颂》相比较可见,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篇中与之大致相同的只有《敬之》一首,且字句也颇有异。这一点当可说明,首先,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与《诗经·周颂·敬之》的差异是口传产生的,而非抄录所至;其次,清华简《周公之琴舞》所收诗句与《诗三百》的传承有很大的区别,也就是说,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的传承非常可能是在《诗三百》成为经典范本之前的传承系统,且与鲁地所传《诗》系并行而有别。
更由与现在的已发布的清华简、上博简其它诸篇对照可见,在春秋时期,今所传《诗》《书》系统,不惟不具经典性与唯一性,甚至即便再加上没有得到足够重视的《逸周书》等内容,于旧有篇章恐也仍是百不及一,只能算是当时各国皆有的古史旧说中的很小一段支流余篇而已,而其它的大部分主流内容,则在战国后多已经佚失无存了。
鉴于清华简诸篇多与《逸周书》的《书》系传承相近,《周公之琴舞》的位置或可理解为在《逸周书·成开》篇所叙事件之前。另外,《周公之琴舞》篇中的句读符号是从第五支简才开始出现的,这一点或表明前四支简与后十三支简原有所区别。
《周公之琴舞》宽式释文:
周公作多士敬毖琴舞九絉,元入,启曰:“无悔享君,罔其考。享维滔帀,考维型帀。”
成王作敬毖琴舞九絉,元入,启曰:“敬之敬之,天维显帀,文非易帀,毋曰高高在上,劯降其事,卑监在兹。”乱曰:“讫我夙夜,不豸敬之,日就月将,𡥈其光明。弼寺其有肩,示告余显德之行。”
踊启曰:“叚哉,古之人,夫明思慎,用仇其有辟,允丕承丕显,思悠无斁。”乱曰:“已,不造哉。思型之,思毷强之,用求其定。裕彼熙不落。思慎。”
参启曰:“德元维何?曰渊亦抑。严余不懈,业业畏忌,不易威仪,在言维克敬之。”乱曰:“非天钦德,殹莫肯造之,夙夜不懈,懋敷其有悦,裕其文人,不逸监余。”
四启曰:“文文其有家,保监其有后,孺子王矣。丕宁其有心,厘厘其在位,显于上下。”乱曰:“逸其显思,皇天之功。昼之在视日,夜之在视辰。日入辠,不宁,是维度。”
五启曰:“於呼!天多降德,汸汸在下,流自求敚,诸尔多子,逐思沈之。”乱曰:“桓称其有若,曰享答余一人,思辅余于勤,乃是维民,亦思不忘。”
六启曰:“其余冲人,服在清庙,维克小心,命不夷害,对天之不易。”乱曰:“弼敢荒在位,宠威在上,儆显在下。於呼!式克其有辟,用颂辑余用小心,时维文人之若。”
七启曰:“思有息,思憙在上,丕显其有位,右帝在落,不佚维同。”乱曰:“仡余恭曷怠,孝敬非怠荒,咨尔多子,笃其絸卲。余禄思念,畏天之载,勿请福之侃。”
八启曰:“差寺王聪明,其有心不易,威仪𧪞𧪞,大其有慕,介斁时德,不畀用非颂。”乱曰:“良德其如台?曰享人大……罔克用之,是于若。”
九启曰:“於呼!弼敢荒德,德非惰帀,纯维敬帀,文非动帀,不卣彦。”乱曰:“汔我敬之,弗其哉。思丰其复,维福思用,黄耇维程。”
释文解析:
周公作多士敬毖
整理者言:“作,制作。多士敬怭,读为‘多士儆毖’,即对众士的告诫之诗。多士,众士。《书·多士》:‘尔殷遗多士。’《诗·
周颂·清庙》:‘济济多士,秉文之德。’敬,读为‘儆’或‘警’。《大雅·常武》‘既敬既戒’,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敬与儆古通用。’‘怭’同清华简《芮良夫毖》之‘䛑’,读为‘毖’,《书·酒诰》:‘王曰:封!汝典听朕毖,勿辩乃司民湎于酒。’”[3]所说可商。笔者以为,本简中的“君”当是指成王之前的周王,主要即文王、武王。首简当是写周公代表众臣献诗于成王,因此“儆毖”的对象当是成王而非众臣,所以下文才言及“孝”字。
“多士”之称,殷商已多见,而至于战国之时,传世典籍中言及“多士”者皆是引《诗经》“济济多士”的诗句,由此可见,“多士”一词的实际使用时段下限当即春秋末期。另外,先秦传世文献中,用到“毖”字的只有《尚书》和《诗经》两种,可见该字的使用时段下限同样很可能即春秋末期。将两者结合起来看的话,可以推知,既然本篇言称“多士”、“儆毖”,则其成文时间极可能不会较春秋末期更晚。
琴舞九絉
整理者言:“琴,乐器,《书·皋陶谟》:‘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尚书大传》:‘古者帝王升歌清庙之乐,大琴练弦达越,大瑟朱弦达越。’,即‘舞’字。絉,字见《玉篇》:‘绳也。’简文中读为‘卒’或‘遂’。《尔雅·释诂》:‘卒,终也。’‘九絉’义同‘九终’、‘九奏’等,指行礼奏乐九曲。《逸周书·世俘》‘钥人九终’,朱右曾《逸周书集训校释》:‘九终,九成也。’”[4]但“琴”这种弦乐器,至今未见任何殷商、西周时期的考古发掘出土,且在文字记载方面,甲骨文与西周金文中也未见“琴”字。这一点,对于认为《周公之琴舞》是成文于周初的学人,明显是非常不利的。传世文献中,将“琴”与“舞”联系起来的内容,其可溯时段也是颇晚的。如《韩非子·十过》:“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鹤二八,道南方来,集于郎门之。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之声,声闻于天。”《庄子·让王》:“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执干而舞。”《说苑·君道》:“师经鼓琴,魏文侯起舞,赋曰:使我言而无见违。”不仅俱为追述,且所记述的人物诸事,未见有早于春秋末期者。杨华先生在《先秦礼乐文化》一书中也指出:“礼书和《诗经》中提到的宗周时期的乐器主要是打击乐器,周代的‘八音’也主要是用来制作打击乐器的材料,以钟、鼓、磬为主的打击乐一‘金石之声’是宗周雅乐的主体(详见本书第五章)。西周时期琴瑟等丝弦乐器极少,西周的墓葬和窖藏发掘大都只见钟磬而不见有丝弦乐器出现。史书记载,‘有事于太庙,万入,去龠’,在祖庙中举行大祭时除了金石之声外连龠这样的管乐都不得进入。‘卜辞金文中所见的乐器,只有钟、鼓、磬、龠等’,郭沫若先生在谈到西周乐器的发展水平时还说:‘三《颂》中祭祀乐器无琴瑟,《风》《雅》中虽见琴瑟的使用,而是用于燕乐男女之私,足见这类乐器传统不古,没有资格供奉宗庙鬼神,也就如一直到今天二胡琵琶还不能进文庙一样。’春秋战国时期,科学技术得到大的发展,新的乐器不断被发明,筝、琴、瑟、筑等丝弦乐器很快兴盛起来,斯谓之“丝弦之声”。尽管这一时期的丝弦乐器主要还是以敲击弹奏为主而不完全是擦弦发声,但丝弦之声要更为灵活轻便,声音也更为婉转清脆、细腻柔美,表现力更强,故而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欢迎。”[5]而在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篇中,却是以琴配《颂》类的诗篇,这明显与西周以金石之音不合。本篇中的“舞”字从无从止的写法,也明显与春秋晚期的《余贎乘儿钟》铭文中从彳从无从止的“舞”字类似。这些情况,当不为无故。因此上,由首句即言“琴舞”可见,本篇的成文时间上限,当以春秋末期为最可能。
“絉”当即“𦂁”,为“繸”字之省,《古今韵会举要》卷十七去声:“繸,《尔雅》:‘繸,绶也。’郭云:‘佩玉组,所以连系瑞玉。’《后舆服志》:‘自绶以上,繸皆三尺二寸,与绶同采,古偑璲也。佩绶相繸,故曰繸。’《集韵》或省作𦂁。”
李学勤先生曾在《论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的结构》一文中提出:“《周公之琴舞》全诗十篇,如以内容实际来说,以君臣口吻划分,是这样的结构:所谓周公作:元入启(臣);所谓成王作:元入启(君),再启(臣),三启(君),四启(臣),五启(君),六启(君),七启(君),八启(臣),九启(臣)。”[6]所说当颇为可取,笔者以为,文中记为周公所作与记为成王所作的诗句当理解为唱和相应的状态,即:元入(公),元入(王),再(公),三(王),四(公),五(王),六(公),七(王),八(公),九(王)。这样,周公的元入启部分,似当理解为与成王的元入启部分相关的一个引子,而不是独立的诗篇,故《周公之琴舞》全文有启有乱的完整诗篇只有九篇,因此上称“琴舞九絉”。
元入,启曰:
整理者言:“元,始。内,读为‘纳’,进献。元纳,首献之曲。启,乐奏九曲,每曲分为两部分,开始部分称‘启’,终结部分称‘乱’。篇中成王所作共九章,每章都有‘启’与‘乱’两部分。‘元内启’义为首章之启。”[7]但笔者认为,“元内”当读为“元入”,而且实际上,先秦出土文献中的“内”字,绝大多数皆宜读为“入”。“元入”即传世文献中所习见的“始入”,本篇中当是指舞者进入舞蹈场地中并就于舞位。《礼记·祭统》即载有“及入舞,君执干戚就舞位。”可参看。
无悔享君
悔,原字作“𢘓”,整理者言:“无𢘓,读为‘无悔’。《大雅·抑》‘庶无大悔’,郑笺:‘悔,恨也。’享,贡献。《书·洛诰》‘汝其敬识百辟享,亦识其有不享’,孔传:‘奉上谓之享。’孔颖达疏:‘享训献也。献是奉上之词。’”[8]所说可从。关于“无悔”一词,于文献材料中可以比较者,有铜器《遂公盨》的“亡悔”之辞,李学勤先生在《论遂公盨及其重要意义》[9]一文中将该器推定在西周中期偏晚。此后上博简《周易》中“亡悔”习见,今本《周易》则作“无悔”。因此,以目前可见材料而言,“无悔”一词的可上溯时段可能仅至西周中晚期左右,这一点显然不利于整理者的《周公之琴舞》成文于周初之说。
关于“君”字,整理者无注,但在其另文《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与周颂》[10]中提到“从诗的内容上看,周公训诫多士敬享时君,不要坠失先祖之光烈云云,是要求群臣对成王登基的承认。成王所作诗的内容从总体上看,确实像个“就职誓词”。总之,《周公之琴舞》所记确有可能是成王嗣位大典及其所演奏的乐歌的一部分。”由此不难看出,整理者是认为《周公之琴舞》篇中的“君”即指时君周成王,且以《周公之琴舞》为西周之初的文献。然而,前文已言,“君”当指先君,即周文王、周武王。且陈英杰先生在《金文中“君”字之意义及其相关问题探析》一文曾分析了两周金文中的“君”字,并指出“‘君’和‘辟’的不同,就是‘君’没有指周王的用例。……‘君’可以用来指称除周王即天子之外的所有官员,这种指称有官称也有尊称(泛称),是臣属或家臣对上司的称谓。”[11]需要补充的是,于传世文献中,《尚书·顾命》:“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所言之“君”皆明显即是指周王。因此可以想见,在周平王东迁之后,天子卑如诸侯,地位日渐衰落,用于称谓诸侯的“君”自然也就有条件指称周王了。故由以上所举内容可知,“君”字可用于指称周王的时段,当不会早于春秋时期。那么,若按整理者所言,本篇中“无悔享君”的“君”是指周王,则本篇的成文时间只能是在春秋战国时期,而不会早至周初。而“享君”一词,除本篇之外,又见于《左传·襄公十年》:“宋以桑林享君,不亦可乎。”这也就意味着,《周公之琴舞》的成文时间以春秋时期为最可能。
罔其考
整理者言:“,字见郭店简《老子甲》,今本作‘锐’,在此读为‘坠’,《广雅·释诂三》:‘坠,失也。’考,读为‘孝’。”[12]然笔者以为,整理者读“”为“坠”,恐不可取。这个“()”字,学人于网络上已有数篇专文讨论[13],陈剑先生文中所提到的黄德宽、徐在国先生的《郭店楚简文字考释》一文中言:“老甲27有字作,原书隶作‘’,无说。此字今本作‘锐’,《古文四声韵·薛韵》引《古老子》‘阅’,从心賏声。古音阅属余纽月部,贝属帮纽月部,二字音近。疑字应分析为从尔賏声,读为‘锐’。”[14]受该文启发,笔者以为,从“賏”之字的“賏”符部分往往将下方左右两笔拉长,从而导致“賏”符与“门”符非常相似,而“门”符与“斗”符的形混情况更属常见,那么“()”自然也可讹变为“䦵(𩰞)”,故笔者推测“()”当即后世字书所载的“䦵(𩰞)”字。《说文·斗部》:“𩰞,智少力劣也。从斗,尔声。”《玉篇·斗部》:“𩰞,褊狭也。”《广韵·纸韵》:“䦵,智少力劣。”《集韵·纸韵》:“䦵,褊狭也。一曰智少力劣而争。”于省吾先生《双剑誃诸子新证·管子新证》:“‘力罢则不能毋堕倪。’(《正世》)尹注:‘倪,傲也。’谓疲堕而傲从也。俞樾云:‘尹注曰倪傲也,则堕当读为惰。惰舆傲义相因。《轻重戊篇》‘归市亦惰倪’是其证。’按,注说望文生训耳。俞谓惰与傲义相因亦非。倪应读作薾。……倪薾叠均。并支部字。薾亦作苶。《说文》作𩰞。云智少力劣也。惰薾縺语。《庄子·齐物论》‘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是薾为疲役貌。正与惰义相因。上言‘财竭则不能毋侵夺’,‘侵夺’与‘惰薾’对文。下云‘民巳侵夺惰薾,因以法随而诛之’,侵夺者过也,惰薾者不及也,均非适中之道,故诛之以法也。”[15]无论是“力劣”还是“力疲”,均与怠惰义近,“尔”与“惰”读音也非常接近,因此本篇中的“”字,似可以直接理解为不敬、怠惰义。《说文·心部》:“憜,不敬也。从心,𡐦省。《春秋传》曰:‘执玉憜。’惰,憜或省𨸏。媠,古文。”而本篇下文中恰有“讫我敬之,弗其哉。”也正是“敬”与“”对言,这也可以佐证“()”极可能就是“䦵(𩰞)”字。与此相关,在清华简《皇门》中三次出现的从賏从尔从回的“”字,笔者以为当皆读为“迩”,即“苟克有谅,无不迩达,献言在王所”[16]、“毋维尔身之迩,皆恤尔邦,假余宪。”、“譬如主舟,辅余于险,迩余于济。”
享维滔帀,考维型帀。
整理者言:“滔,读为‘慆’,《说文》:‘说(悦)也。’《尚书大传》‘师乃慆,前歌后舞’,郑玄注:‘慆,喜也。’帀,句末虚词,今本作‘思’。《经传释词》卷八:‘思,语已词也。’”[17]但笔者以为,“滔”当训大,《诗经·大雅·江汉》:“江汉浮浮,武夫滔滔。”毛传:“滔滔,广大貌也。”《淮南子·墬形训》:“西南戎州曰滔土。”高诱注:“滔,大也。”《淮南子·精神训》:“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高诱注:“滔,大貌也。”皆可证。《尚书·盘庚》:“兹予大享于先王。”可对应于“享维滔帀”的诗句。“帀”,整理者读为“思”,可从。今可见的出土文献中,“帀”多用为“师”字。因此,本篇的“帀”读为“思”很可能体现的是一种材料来源上的特殊性。由该段诗句不难判断,这里的“帀”很可能是读之部韵的,而脂部与之部关系密切,则是齐方言的一个重要特征[18]。
整理者言:“型,效法。传世典籍多作‘刑’,《周颂·烈文》:‘丕显维德,百辟其刑之。’”[19]所说是,这里当是指让周成王效法文王、武王,如《诗经·大雅·文王》即有“仪刑文王,万邦作孚。”
成王作敬毖琴舞九絉,元入,启曰:敬之敬之,
整理者言:“敬,读为‘儆’或‘警’,训‘戒’。”[20]所说可从。“敬之”于今可见的殷商甲骨文与西周金文中俱无一例,而春秋以来的传世文献中则辞例甚多。可见最早者,为《尚书·吕刑》及《逸周书》的《尝麦》、《和寤》、《商誓》等篇。由此可知,其出现时段,约即在春秋前期左右[21]。那么,同样言及“敬之”的本篇,成文时间的上限自以不早于春秋前期为较可能。
天维显帀,文非易帀
整理者言:“文,文德。《周颂·武》‘允文文王’,孔颖达疏释为‘信有文德者之文王’。《国语·周语下》‘夫敬,文之恭也’,韦昭注:‘文者,德之总名也。’今本《敬之》作‘命不易哉’。”[22]清华简诗句的“文”今本《诗经》作“命”,当是显示了春秋时期“命”字犹在真部的情况,而文部与真部相混,则是齐地的方音特征[23]。故由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与今本《诗经·敬之》的这个异文情况可以推知,清华简《周公之琴舞》很可能成文于春秋时期的齐文化区。
由于今本《诗经·周颂·敬之》所称的“命不易”是《诗》《书》系统习见的成语,如《尚书·大诰》:“惟大艰人诞邻胥伐于厥室,尔亦不知天命不易。”《尚书·君奭》:“遏佚前人光在家,不知天命不易。”《逸周书·商誓》:“王曰:霍,予天命维既咸汝克承天休于我有周,斯小国于有命不易。”《诗经·大雅·文王》:“宜鉴于殷,骏命不易。”《诗经·大雅·韩奕》:“虔共尔位,朕命不易。”但“命不易”却全然不见于甲骨文与西周金文,因此不难判断,此语很可能是春秋才出现的。再考虑到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中的“文非易”于传世文献并没有可对应内容,因此当可推测,《周公之琴舞》的作者对《敬之》篇或《敬之》篇的原始来源有所袭用的可能性较大。本文之前已言及,《周公之琴舞》并未使用与《敬之》篇次第相邻且内容相关的《闵予小子》和《访落》,由此看来,《周公之琴舞》成篇之时,《诗三百》当并未成编或尚未流行。故《周公之琴舞》的成篇时间下限非常可能即是春秋末期。
毋曰高高在上
“毋曰高高在上”句,今本《诗经·敬之》作“无曰高高在上”。而《汉书·郊祀志》及《贾谊新书·礼容语》所引《诗经》此句皆同于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作“毋曰”。虽然“无”、“毋”二字几乎完全同音,字义也非常接近,通假上是毫无问题的,但若仔细分析,就不难发现差别。《汉书·郊祀志》所载是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张谭引《诗》,而匡衡学于后苍,后苍学于夏侯始昌,夏侯始昌学于辕固,可见匡衡所学即为《齐诗》。至于贾谊所学,王应麟《诗考》以至王先谦《诗三家义疏》多认为以《鲁诗》为多,而《鲁诗》传自申公,申公则学于齐人浮丘伯,可见也是齐地的《诗经》传承。因此上,两处引《诗》同作“毋曰”不为无故。若再检视先秦材料,“毋曰”的使用也是地域性非常明显的,只有春秋晚期齐器《叔夷钟》两称“毋曰”,《管子》的《牧民》、《揆度》两篇共五处称“毋曰”,《大戴礼记·武王践阼》与上博七《武王践阼》各三称“毋曰”。凡以上材料,都明显是属于齐地的。由此就不难判断,同样言称“毋曰”的上博五《三德》篇与清华简《周公之琴舞》,自然也就最有可能同为齐地文献了。
“高高”叠称,除本篇及《周颂·敬之》外,最早可见于《国语·周语下》所载周灵王二十二年太子晋谏语及《国语·吴语》所载申胥谏吴王,而《国语》中这两章的成文时间都不会早于春秋末期,由此可见,同有“高高”叠称情况的《诗经·周颂·敬之》篇及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的成文时间,很可能也当是在春秋末期左右。
劯降其事
整理者言:“劯,从力声,读为‘陟’。力,来母职部;陟,端母职部。陟降其事,《敬之》作‘陟降厥士’。𤼈钟(《集成》二四六):‘大神其陟降。’”[24]与本段对应的《周颂·敬之》章中的“陟降厥士”句,据此句之《毛传》言“士, 事也”,可见与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的“陟降其事”有着严格的对应关系。季旭升先生在《〈毛诗·周颂·敬之〉与〈清华三·周公之琴舞·成王作敬毖〉首篇对比研究》[25]一文中指出。《琴舞》“事”当读为“使”,所说当是,上博简《缁衣》有从人从事的“使”字,正可证明此点。而关于“陟降”一词,今可见最早者即整理者所引西周中期的𤼈钟,此后于西周晚期的《五祀胡钟》“文人陟降”及《胡簋》“其濒才帝廷陟降”亦见。至春秋时期,则有《诗经·周颂·访落》“陟降厥家”、《诗经·周颂·闵予小子》“陟降庭止”、《诗经·大雅·文王》“文王陟降”及《诗经·周颂·敬之》“陟降厥士”句。至战国时期则只有《墨子》与《左传》引《诗经·大雅·文王》的“文王陟降”句言及。由此可见,在先秦时期,“陟降”一词的使用时段范围即在西周中期至春秋末期之间。考虑到清华简《周公之琴舞》是直接使用与《敬之》非常相似的诗句,而不是转引并言称“《诗》曰”或“《诗》云”,则推测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与《诗经·周颂·敬之》篇成文时间相当接近,当是比较合理的。那么,二者的成文时间,自然皆不会晚于春秋末期。
卑监在兹
监,原字作“蓝”;在,原字作“才”。整理者言:“卑蓝才兹,读为‘卑监在兹’,与上文‘高高在上’相对。卑,下,指人间。今本《敬之》作‘日监在兹’。”[26]正如整理者所言,本篇的“卑监在兹”可与上文“高高在上”对应,因此上,较之今本的“日监在兹”句而言,在这一段中“卑监在兹”对应性更强,也就是说,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的作者在引入《敬之》诗句时,按自己的判断有所修整。“在兹”之语,不见于甲骨文与西周金文,传世文献多有所见,基本上皆集中于春秋时期,唯《论语·子罕》:“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属战国文献,故不难判断,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的成文时间以不晚于春秋时期为较可能。
乱曰:“讫我夙夜,不豸敬之
豸,原释为“兔”。整理者言:“讫,句首语气词,疑读为‘遹’或‘聿’。《大雅‘文王有声》‘适骏有声,遹求厥宁,适观厥成’,朱熹《诗集传》云:适,‘疑与聿同,发语辞’。兔,疑为‘逸’之省形。夙夜不逸,义同下文‘夙夜不解’。”[27]读“讫”为“‘遹’或‘聿’”显然不确,李锐先生《读清华简3札记(三)》即指出:“《周公之琴舞》简2、3所记诗与《周颂·敬之》相应,惟简3‘不兔’一词较为突兀,整理者读为‘不逸’,疑兔为逸之省形,谓‘夙夜不逸’义同下文‘夙夜不懈’。然不仅逸省为兔罕见,且‘讫(遹)我夙夜不逸,敬之’似不成诗句,与《敬之》不相应。今按:战国文字中兔、象常相混讹,疑此处兔当为象,象古音邪纽阳部,《敬之》中相应的‘聪’古音为清纽东部,东阳合韵,简文可以读为‘讫(遹)我夙夜,不聪敬之’。又:讫或不必转读为‘遹’,读为‘汔’即可。《诗经·大雅·民劳》:‘民亦劳止,汔可小康。’”[28]网友鸤鸠也指出:“‘兔’下‘肉’与其它有区别,无论独体还是偏旁,都找不到这样写的。”[29]笔者认为,“讫”与“‘遹’或‘聿’”的读音开合口差别明显,因此自然不必读为《书》系篇章中皆极罕见的“‘遹’或‘聿’”,所以当以李锐先生所说读“汔”为是,下文“九启”中“乱”的部分的“讫”字同样当读为“汔”。至于整理者所说的“兔”字,其原字形作“”,这个字形也与清华简别篇的“兔”字写法有异,理论上讲,“逸”是会意字,似是不能省形为“兔”字的,比较本篇简七的“不逸”,二者的字形区别非常明显,因此上,笔者以为,此处整理者所言的“兔”字,实当释为“豸”字。《左传·宣公十七年》:“余将老,使郄子逞其志,庶有豸乎。”杜预注:“豸,解也。”故“不豸”可径读为“不懈”。本篇下文即有“夙夜不懈”之语,战国《中山王厝鼎》也有“夙夜不懈,以导寡人”句,《中山王厝方壶》有“受任佐邦,夙夜匪懈”句。传世文献中将“夙夜”与“不懈”(或“匪懈”)连称则更是常见,如《诗经·大雅·韩奕》:“夙夜匪解,虔共尔位。”《诗经·大雅·烝民》:“夙夜匪解,以事一人。”《礼记·祭统》:“故卫孔悝之鼎铭曰:……其勤公家,夙夜不解。”《吕氏春秋·首时》:“武王事之,夙夜不懈。”等等皆是。而不论是“不懈”还是“匪懈”,皆不见于甲骨文和西周金文,而是春秋之后始见,如《诗经·大雅·假乐》:“不解于位,民之攸墍。”清华简《保训》:“翼翼不解,用作三降之德。……至于成康,祗服不解,用受大命。”等皆是,故本文的成文时间上限,自是当不早于春秋时期。
日就月将,𡥈其光明。
整理者言:“《敬之》作‘日就月将’。孔颖达疏:‘日就,谓学之使每日有成就;月将,谓至于一月则有可行。言当习之以积渐也。’朱熹《诗集传》:‘将,进也……日有所就,月有所进,续而明之,以至于光明。’”[30]所说不确,陈致先生在《‘日居月诸’与‘日就月将’:早期四言诗与祭祀礼辞释例》一文中已辨明“日就月将”即“奉行祭祀之事,月日无怠。”[31],因此,本篇中此句当是指敬天无怠之意。
效,原字作“𡥈”,整理者言:“𡥈,楚简中多读为‘教’,疑读为‘效’。《敬之》作‘学有缉熙于光明’。”[32]其说近是,《说文·子部》有“𡥈”字,大徐本云“放也”,小徐本云“效也”,《玉篇》及《韵会》并同于小徐本,可见“𡥈”即“效”之本字,“教”、“学”皆是其衍生字,这一点前辈学者多有言及,此不赘述。整理者提到,相对本篇的“𡥈其光明”句,今本《诗经·周颂·敬之》作“学有缉熙于光明”,虽然《尔雅·释诂》有“缉熙,光也。”《诗经》郑笺也多处以“缉熙”为“光明”,但置于《诗经》原语境之下显然是有问题的,对照本篇的“𡥈其光明”句当可判断,《诗经》中的“缉熙”应该不是一个有实义的词。故笔者以为,《诗经》中之“缉熙”很可能皆是“兹”的缓读,而非“光明”之意。
“光明”一词,不惟不见于甲骨文与西周金文,且也不见于《尚书》、《逸周书》、《易经》及《春秋》。除了《诗经·周颂·敬之》外,可称较早的就仅有《国语》中的两个章节,一则在《郑语》部分,另一则则是《周语上》中祭公谋父谏穆王的部分。由笔者《先秦文献分期分域研究之一
虚词篇》[33]及之前清华简各篇解析的分析结论可以获知,由虚词的使用等方面内容不难判断出,《国语》中的这两个章节皆不会早于春秋末期,而《敬之》篇又显然当成文于春秋时期。因此,同样用到了“光明”一词的《诗经·周颂·敬之》篇及清华简《周公之琴舞》,即便乐观估计,其成文时间的上限恐也不会早于春秋后期,而更以春秋末期为较可能。
弼寺其有肩,示告余显德之行。
时,原字作“寺”,整理者言:“弼,纠正、辅佐。《书·益稷》:‘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寺,读为‘持’,扶持、护持。《论语·季氏》:‘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汉书·刘向传》:‘上数欲用向为九卿,辄不为王氏居位者及丞相御史所持,故终不迁。’颜师古注:‘持,谓扶持佐助也。’弼、持同义,《敬之》作‘佛时’。又肩,有肩,有所承担、担负。《左传》襄公一一年:‘郑成公疾,子驷请息肩于晋。’”虽所引皆是故说,但恐仍不确。清人陈乔枞《毛诗郑笺改字说》言:“乔枞谨案:《韩诗外传》引《诗》曰:‘弗时仔肩’。是《韩诗》字作‘弗’也。卢氏绍弓《增校三家诗考》曰:‘据宋本《说苑·君道篇》引《诗》云‘弗时仔肩’,刘向用《鲁诗》,然则鲁诗亦作弗也。’《易·颐》云:‘拂经于丘,颐。’《释文》引《子夏传》作‘弗’,云:‘辅弼也。’考《说文》:‘弼,辅也。𢏇,古文弼。’弼字古文亦从弗,故弗义得训为辅。然则此‘弗时仔肩’之‘弗’,三家当作辅弼解。笺之以‘辅’诠‘佛’,即从三家‘弗’字为训。”[34]可见虽今本《说苑》与《韩诗外传》作“佛时仔肩”,但宋本《说苑》与《韩诗外传》引《诗》皆作“弗时仔肩”,且这种情况是本于三家诗的。再看本篇的下文,另有两句涉及到“弼”字之处,即“弼敢荒在位”与“弼敢荒德”,对于这两个“弼”字,整理者指出:“弼,读为‘弗’;弼敢,不敢。”[35]这一点明显说明,对于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的作者而言,“弼”是用为“弗”字的。考虑到以目前所见,实际上《周公之琴舞》篇所用部分才是关于《诗经·周颂·敬之》的可见最早版本,而《周公之琴舞》作者对“弼”的理解,则是“弗”字,恰与三家诗所用字相符,这一点恐很难视为巧合[36]。再看传统上对“佛时仔肩”这一诗句的解释,无论是郑笺的“佛,辅也”还是毛传的“佛,大也”实际上放到全诗的语境中都颇显不合。原因很简单,在之前的诗句中,只涉及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天”,另一方面是周成王自己。所以,如果说是“辅”的话,无论天“辅”成王还是成王“辅”天,在原诗中都是讲不通的。而传统解释里所说的周公等贤臣对成王的辅弼,在诗句中则明显缺乏主语。同理,整理者由“弼,纠正、辅佐。”而衍生出的“寺,读为‘持’,扶持、护持。”自然也就不成立了。因此上,“寺”当仍依《诗经·周颂·敬之》句释作“时”,郑笺:“时, 是也。”本句“弼寺”即当读为“弗是”。又,毛传:“仔肩, 克也。”郑笺:“仔肩,任也。”《释文》:“仔音兹。”由于在先秦文献中“仔”字仅此一见,别无用例,故不难知道,“仔”很可能就如同《敬之》上句的“缉熙”一样,是“兹”的记音。如此则《敬之》的“仔肩”即对应于本篇的“其有肩”。这里的“肩”当仍理解为“任”,即所寄托的天命。
示,原字作“”,整理者言“‘’即‘视’字,读为‘示’,教导。《礼记·檀弓下》:‘国奢则示之以俭,国俭则示之以礼。’显德,谓显明的美德。《书·文侯之命》:‘简恤尔都,用成尔显德。’毛公鼎(《集成》一一八四一〕‘告余先王若德’,句意与简文‘示告余显德之行’相类。”[37]其言“‘’即‘视’字,读为‘示’”当是,《贾谊新书·礼容语》引《敬之》之诗,该句即作“视我显德行”,但整理者对这句诗的解说则似可商。由前文分析可知,此句诗并非是说周公等贤臣辅弼成王,因此上,“示”也就只是一般的展现之意,而非“教导”这个引申义了。这里的“示告”,当是指天将显德之行示告于周成王,《墨子·非命下》引《太誓》即有“天有显德,其行甚章”句可参。“显德”一词,于甲骨文及西周金文未见,也未见战国时期的实际应用,因此上当可判断,“显德”在先秦时期的实际应用时段很可能即只是在春秋时期,故《周公之琴舞》的成文时间自然也是以不出春秋时期为最可能。
踊启曰:“叚哉,古之人。
踊,原字作“”,整理者言:“启,第二曲之‘启’。疑‘’为‘再’字之讹。《礼记·乐记》:‘再成而灭商。’”网友苦行僧则提出:“简3‘通启’之‘通’,整理者认为是‘再’字之讹。‘通’与‘再’形体区别比较明显,无由致讹。我们认为此处之‘通’或可读为‘踵’,训为继,与‘再’意有相通之处。”[38]所说亦有相当可能。笔者以为,除整理者与苦行僧网友所说的可能外,或还可以考虑另一种情况,即元入之后,首启是坐于舞位颂唱的,至二启才起身而舞,这样二启自然也就可以称为“踊启”。
假,原字作“叚”,整理者言:“叚才,读为‘假哉’。‘假哉古之人’与《周颂·雝》‘假哉皇考’句式相同。毛传:‘假,嘉也’,亦见《尔雅·释诂》。‘古之人’指先祖先考。《大雅·思齐》:‘古之人无敦。’《周颂·良耜》:‘以似以续,续古之人。’”[39]网友鱼游春水提出:“整理者引《诗》毛传训‘假’为‘嘉’,似乎也可以训作‘大’。”[40]两说皆可通。本篇中的“古之人”即指周文王和周武王。“假哉”与“古之人”皆未见甲骨文与西周金文,西周金文中与“古之人”对应的是“前文人”称谓。因此,这同样证明本篇成文于春秋时期。
夫明思慎,用仇其有辟。
整理者言:“夫,《书·召诰》‘夫知保抱携持厥妇子’,《正义》:‘犹人人。’思,句中助词。一说‘夫’读为‘薄’。《方言》:‘薄,勉也。’”[41]笔者认为,此处的“夫”当以训“人人”为是,而整理者以此句的“思”为句中助词,则恐非是。“思慎”又见《逸周书·程典》:“美不害用,用乃思慎。”及《官人》:“其老者,观其思慎而□。”皆是用为思虑谨慎之意。笔者已多次强调清华简《书》系篇章与《逸周书》之《书》系的系统接近,因此,本句的“思慎”也当理解为思虑谨慎。由笔者的《先秦文献分期分域研究之一 虚词篇》[42]一文可见,《逸周书》诸篇中,《程典》约成文于春秋后期,《官人》约成文于战国初期。所以,也用到了“思慎”一词的《周公之琴舞》篇,其成文时间极可能不会较春秋后期更早。又据《潜夫论·慎微》:“圣人常慎其微也。文王小心翼翼,成王夙夜敬止,思慎微眇,早防未萌,故能太平而传子孙。”的内容可见,不排除东汉的王符犹能见到有关涉及“思慎”诗句的训说这一可能性。
整理者言:“甬,读为‘用’,以也。,读为‘仇’,训‘配’,使相配。《春秋繁露·楚庄王》:‘百物皆有合偶,偶之合之,仇之匹之,善矣。’又辟,读为‘有辟’;辟,《尔雅·释诂》:‘君也。’用仇其有辟,与𣄰尊(《集成》六〇一四)‘克仇文王’、墙盘(《集成》一〇一七五)‘仇匹厥辟’等义近。”[43]笔者前文已言,本篇中的“古之人”即已是指文王、武王,因此“用仇其有辟”的“辟”似当是指上帝或周人先君而言。如西周初期《天亡簋》铭文:“天亡佑王,衣祀于王丕显考文王,事喜上帝。”《诗经·大雅·文王》:“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礼记·郊特牲》:“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史记·封禅书》言:“周公即相成王,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皆是以文王配上帝,而《诗经·大雅·荡》的“荡荡上帝,下民之辟”句则可证于上帝亦可称“辟”。
允丕承丕显,思攸无斁。
整理者言:“允,训‘信’。《书·尧典》:‘命汝作纳言,夙夜出纳朕命,惟允。’丕承丕显,《周颂·清庙》作‘不显不承’。丕承,很好地继承。《书·君奭》:‘惟文王德丕承无疆之恤。’《孟子·滕文公下》引《书》:‘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44]依整理者所举材料可见,本句的“丕承丕显”即是指周文王与周武王,而西周金文中只见称“丕显”,并未见称“丕承”,“丕承”始见于《诗》《书》系材料。由此可知,《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当不早于春秋时期。
攸,原字作“”;无斁,原字作“亡睪”。整理者言:“思,句首助词。,读为‘攸’,长远。秦《峰山刻石》:‘群臣从者,咸思攸长。’亡睪,读为‘无斁’。《大雅·思齐》:‘不显亦临,无射亦保。’《周南·葛覃》:‘服之无斁。’”[45]其说可商。《周公之琴舞》篇中的“思”字外,恐多当训为“愿”。如《诗经·大雅·文王》:“思皇多士,生此王国。”郑笺:“思,愿也。”关于“思”可训“愿”,夏含夷先生《试论周原卜辞甶字——简论周代贞卜之性质》[46]及《再论周原卜辞甶字与周代卜筮性质诸问题》[47]文中有详论,可参看。另外,由“无斁”一词未见战国时期的实际用例可知,《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下限,当即春秋末期。
乱曰:“已,不造哉。
整理者言:“已,语气词。《书·康诰》:‘已,汝惟小子,乃服惟弘。’又见《大诰》、大盂鼎等。不曹,读为‘不造’。《周颂·闵余小子》‘遭家不造’,郑笺:‘遭武王崩,家道未成。’与简文合。”[48]本句中的“不造”即对应于《尚书·大诰》中的“弗造”,而无论是“不造”还是“弗造”,皆不见于甲骨文与西周金文,因此由本句也可以判断,《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上限,当不早于春秋之初。
思型之,思毷强之,用求其定。
整理者言:“思,句首语气词。毷,当是双音符字,见于《集韵》。简文中疑读为‘懋’,劝勉。《国语·晋语四》:‘懋穑劝分,省用足财。’强,畺旁写法见于𪒠钟(参看《淅川下寺春秋楚墓》图二〇一、二〇五等)‘疆’字所从偏旁,典籍多作‘强’。《周礼·地官·司諌》‘掌纠万民之德而劝之朋友,正其行而强之道艺’,郑玄注:‘强犹劝也。’”[49]笔者以为,本句之“思”也当训为“愿”。又,黄杰先生在《初读清华简(三)〈周公之琴舞〉笔记》一文中提出“毷”当读为“勖”[50],所说是。《说文·力部》:“勖,勉也。《周书》曰:勖哉,夫子!”所引《周书》即《尚书·牧誓》之文,另在《尚书》的《康诰》与《君奭》篇、《逸周书》的《度邑》与《祭公》篇、《诗经·邶风·燕燕》皆有该字该义的用例,其字或又作“冒”,《尚书》中也有数个用例,此不繁举。故本篇中之“毷彊”,即如整理者所言为“勉强”。
整理者言:“定,安定、平定。《周颂·赍》‘敷时绎思,我徂维求定’,郑笺:‘以此求定,谓安天下也。’《大雅·文王》‘遹求厥宁,遹观厥成’,句意亦似。”[51]本句中的“用求”、“其定”皆不见于甲骨文与西周金文,“用求”可见于春秋中期齐器《齐子仲姜镈》:“用求考命弥生。”而“其定”则最早见于《孙子兵法》及《左传·僖公九年》:“公谓公孙枝曰:夷吾其定乎?”《左传》该段用到了虚词“也”,由笔者《先秦文献分期分域研究之一
虚词篇》[52]的统计可知,这说明《左传》该段内容的成文时间不早于春秋后期,由此不难判断,“其定”一语的出现时间,大致即在春秋后期、末期左右。再考虑到《齐子仲姜镈》与《孙子兵法》都有着明显的齐国背景,那么,推测“用求其定”非常可能即是春秋后期、末期左右齐地之语,当最为可能。
裕彼熙不落。思慎。
裕,原字作“”,整理者言:“‘’即‘裕’,读为‘欲’,希冀。皮,读为‘彼’。《书·洛诰》:‘彼裕我民无远用戾。’趣,读为‘熙’,《周颂·酌》‘时纯熙矣’,郑笺:‘熙,兴。’‘客’即‘落’字,《国语·吴语》‘民人离落’,注:‘殒也。’”[53]笔者则认为,“裕”当理解为光裕,即使充裕、使充足。《国语·周语中》:“叔父若能光裕大德,更姓改物,以创制天下,自显庸也。”《荀子·富国》:“足国之道,节用裕民,而善臧其余。”《法言·孝至》:“天地裕于万物乎?万物裕于天地乎?裕父母之裕,不裕矣。”李轨注:“裕,足也。”彼,则是指前所言的“古之人”,即文王、武王。《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可证。代词“彼”,不见于甲骨文和西周金文,这说明《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当不早于春秋时期。
参启曰:“德元维何?曰渊亦抑。
整理者言:“德元,见《书·召诰》‘其惟王位在德元’,孔传:‘其惟王居位在德之首。’”[54]于省吾先生在《双剑誃尚书新证》卷三中指出:“‘德元’即‘元德’,亦称‘首德’。《师訇𣪕》:‘首德不克。’上文之‘元子’,郑康成称为‘首子’。《尧典》:‘惇德允元。’《酒诰》:‘兹亦惟天若元德。’《历鼎》:‘历肇对元德。’”[55]《周公之琴舞》篇不称“元德”而称“德元”,或是显示出与《尚书·召诰》篇有着一定的承袭关系。“维何”一语,《诗经》习见,由笔者《先秦文献分期分域研究之一 虚词篇》[56]的统计结果可见,疑问代词“何”的出现不早于春秋前期,这也就说明,《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也不会早于春秋前期。
整理者言:“,即‘渊’,深邃、深沈。《老子》:‘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印,读为‘抑’,义为美。《齐风·猗嗟》‘抑若扬兮’,毛传:‘抑,美色。’”[57]笔者则以为,此句的“抑”当训为审慎、克制。如《诗经·小雅·宾之初筵》:“其未醉止,威仪抑抑。”毛传:“抑抑,慎密也。”《尚书·无逸》:“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孔传:“言能以义自抑,畏敬天命。”《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过君以义,犹自抑也,况以恶乎?”杜注:“自抑损。”
严余不懈,业业畏灾,
整理者言:“𠪚,《说文》有‘𠪚’字,简文读作‘严’,敬也,畏也,又作‘俨’。《大雅·常武》:‘赫赫业业,有严天子。’《离骚》‘汤禹俨而祗敬兮’,王逸注:‘俨,畏也。’不解,即‘不懈’。”[58]笔者以为,关于此句,可直接参看郭店楚简《五行》中对“不远不敬,不敬不严,不严不尊,不尊不恭,不恭无礼”的解说:“以其外心与人交,远也。远而庄之,敬也。敬而不懈,严也。严而畏之,尊也。尊而不骄,恭也。恭而博交,礼也。”(又见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可见“严”即是指“敬而不懈”的状态,故《周公之琴舞》称“严余不懈”。
灾,原字作“载”,整理者言:“,即‘业业’。《大雅·云汉》‘兢兢业业,如霆如雷’,毛传:‘兢兢,恐也;业业,危也。’畏载,读为‘畏忌’,谨慎。王孙诰钟(《近出殷周金文集录》六一):‘畏忌趩趩。’叔夷镈〈《集成》一一八五):‘小心畏忌。’《仪礼·士虞礼》:‘小心畏忌,不惰其身。’”[59]黄甜甜先生于《〈周公之琴舞〉札记三则》一文则提出:“‘畏载’整理者读为‘畏忌’,并引王孙诰钟‘畏忌趩趩’、叔夷镈‘小心畏忌’。此说语义顺畅,惟‘载’与‘忌’相通之例似未见。《周公之琴舞》下文有‘畏天之载’,整理者引《诗·大雅·文王》‘惟天之载,无声无臭’,毛传:‘载,事也’。颇疑‘畏天之载’、‘业业畏载’两处‘载’字,皆可训为‘行’、‘为’。古书中‘载’有训为‘行’的。……‘畏天之载’意谓畏惧上天之行为。‘业业畏载’,意谓小心谨慎地行事。”[60]所说亦可通。不过笔者认为,这里的“载”字最适合读为“菑(灾)”[61]。胡敕瑞先生《读〈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叁)〉札记之四》[62]一文即援引清华简《芮良夫毖》“畏天之降载,恤邦之不臧”句整理者读“载”为“灾”,证《周公之琴舞》下文的“畏天之载”当同样读为“畏天之灾”,所说是。“业业畏载”的“载”,同样当读为“灾”。《逸周书·祭公》:“予畏天威”、《诗经·周颂·我将》:“畏天之威”、《国语·吴语》:“畏天之不祥”皆是类似的意思。上博简《三德》:“忌而不忌,天乃降灾。”《左传·僖公十五年》:“上天降灾,使我两君匪以玉帛相见,而以兴戎。”《吕氏春秋·应同》:“商箴云:天降灾布祥,并有其职。”等内容,即明显可与“业业畏灾”、“畏天之灾”相应。故《周公之琴舞》所两见的“载”字,皆当读为“灾”。
不易威仪,在言维克敬之。
整理者言:“不易,古习语,屡见《书》、《诗》及金文。《书·盘庚中》‘今予告汝不易’,孔颖达疏:‘郑玄云:我所以告汝者不变易。’畏义,读为‘威仪’。《大雅·抑》:‘敬尔威仪。’”[63]“不易”确实屡见于《诗》《书》,于西周金文则情况大为不同,仅西周晚期的《毛公鼎》一见而已。因此上,古习语“不易”的使用,自然体现了《周公之琴舞》极可能成文时间不会早于西周晚期的情况。
整理者言:“克,成也,见《春秋》宣公八年杜预注。《大雅·抑》‘慎尔出话,敬尔威仪’,与此‘不易威仪,在言惟克’意近。”[64]郭店楚简《成之闻之》引《君奭》曰:“襄我二人,毋有合在音。”廖名春先生《郭店楚简引《书》论《书》考》指出“‘音’当为‘言’字之讹。”[65]《尚书》的《君奭》篇约成文于春秋前期,这是“在言”一称目前最早可见者,其后《逸周书·周祝》有“石有玉而伤其山,万民之患故在言。”《荀子·荣辱》:“故薄薄之地,不得履之,非地不安也,危足無所履者,凡在言也。”等已皆属战国时期。由此可知,《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当不早于春秋时期。“惟克”的使用时间则较之“在言”更为集中,不惟不见于甲骨文与西周金文,且除《周公之琴舞》篇外,只见于《书》系的《多方》、《吕刑》、《立政》及清华简《傅说之命》下篇,此诸篇皆成文于春秋时期,故《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自然也是以不出春秋时期为最可能。
乱曰:“非天钦德,殹莫肯造之
整理者言:“,读为‘廞’,《尔雅·释诂》:‘兴也。’”[66]后又于《〈周公之琴舞〉补释》中提出:“或可读为歆,祭享鬼神使其快乐谓之歆。《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能歆神人,宜其先辅五君以为盟主也。’《国语·周语下》:‘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德之,则归心焉。’韦昭注:‘歆,犹嘉服也。’不是天所欣喜之德,天就不肯造临保佑成就他,所以下文说要夙夜不懈,勉力于‘其有悦’,‘其有悦’也就是天所欣悦之德。”[67]笔者以为,读“”为“歆”当是,而“歆”则不必曲折解为“祭享鬼神使其快乐”,径取其原义即可。《说文·欠部》:“歆,神食气也。”《左传·僖公三十一年》:“鬼神非其族类,不歆其祀。”杜预注:“歆,犹飨也。”《国语·周语上》:“膳夫赞王,王歆大牢,班尝之,庶人终食。”韦昭注:“歆,飨也。”故“非天歆德”当即“不是上天享食此德”之义。《诗经·周颂·我将》:“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郑笺:“言神飨其德而右助之。”即与之类似。
整理者言:“殹,读为‘繄’。《左传》隐公元年‘尔有母遗,繄我独无’,杜预注:‘繄,语助。’肎,字见《说文》,今作‘肯’。曹,读为‘造’,成也。”[68]由笔者《先秦文献分期分域研究之一
虚词篇》[69]的统计可见,虚词“莫”是出现于春秋后期,因此言及“莫肯造之”的《周公之琴舞》篇,其成文时间自然是以春秋后期为上限。
夙夜不懈,懋敷其有悦,裕其文人,不逸监余。
整理者言:“裕,读为‘欲’。文人,古称先祖之有文德者。《大雅·江汉》:‘告于文人’,郑笺:‘告其先祖诸有德美见记者。’金文多作‘前文人’。”[70]笔者则以为,本句的“裕”也当读如原字,义同前文之“裕”。指先祖的“文人”一称,除《周公之琴舞》外,春秋时期仅见于《尚书·文侯之命》及整理者所引《诗经·大雅·江汉》。这也就表明,《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当不晚于春秋时期,其中所用到的诗句,有的则很可能要更早一些。
整理者言:“,即‘逸’,训‘失’,《礼记·礼运》注:‘犹去也。’”[71]笔者则以为,本句中的“逸”当解为“安逸”、“放逸”,《诗经·小雅·十月之交》:“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郑笺云:“逸,逸豫也。”《逸周书·时训》:“蜩不鸣,贵臣放逸。”朱右曾校释:“放逸,放纵晏佚。”本句当即“监余不逸”之义,如世传周公戒成王的《尚书·无逸》篇,其立意即与本句“不逸”相合。
四启曰:“文文其有家,保监其有后。
整理者言:“文文,《礼记·乐记》‘礼减而进,以进为文;乐盈而反,以反为文’,郑注:‘文,犹美也,善也。’《周颂·桓》:‘桓桓武王,保有厥士,于以四方,克定厥家。’”[72]陈致先生则在《清华简(三)〈周公之琴舞〉中“文文其有家”试解》一文中提出“文文”当读为“亹亹”,言:“‘文文其有家’,初看不易解,我认为即‘亹亹其有家’也。‘文文’一词,古书或从心作‘忞忞’,《说文》中有其字,云:‘忞,自勉强也。’杨雄《法言·问神卷第五》云:‘弥纶天下之事,记久明远,着古昔之睧睧,传千里之忞忞者,莫如书。’或从日作‘旼旼’,如司马相如作辞,‘般般之兽,乐我君囿;白质黑章,其仪可喜;旼旼睦睦,君子之能(态)’(见《史记》卷117《司马相如列传》)。又从舋作斖,如慧琳《一切经音义》中‘杂阿含经第一’之第二十一卷云:‘斖斖,亡匪反。斖斖,犹微微也。亦进皃也。’……从现在所出的清华简三册中《周公之琴舞》看,则又未必。‘文文’、‘斖斖’、‘旼旼’、‘忞忞’、‘亹亹’、‘舋舋’、‘娓娓’,显然皆音近而转。……文献中又有‘闵闵’一词,当与‘文文’等同义。《左传‧昭三十二年》:‘王使大夫富辛与石张如晋,请城成周。天子曰:「天降祸于周,俾我兄弟并有乱心,以为伯父忧。我一二亲昵甥舅不遑启处,于今十年。勤戍五年,余一人无日忘之,闵闵焉如农夫之望岁,惧以待时。’‘闵闵’在此处也是‘勉勉’之意,当无疑义。”[73]所说甚是,当从之。“文文其有家”当即“黽勉其家”之义。
整理者言:“缶蓝,读为‘保监’,保佑和监督。《逸周书·文儆》:‘汝何葆非监?不维一保监顺时。’又,读为‘有’,词头。有后,指后嗣。”[74]整理者引《逸周书·文儆》的句子来对应《周公之琴舞》的“保监”,而由笔者《先秦文献分期分域研究之一
虚词篇》一文的统计分析可见,《逸周书·文儆》篇约成文于春秋后期,由此当也可推知,《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与春秋后期非常接近。
孺子王矣。
整理者言:“‘孺子王矣’,《书·立政》三见,屈万里《尚书集释》:‘此乃成王亲政之初,周公警之之辞也。’(第二二二页)”[75]《尚书·立政》大致是春秋前期时人所拟作,同是此“孺子”一词,最早还见于约属春秋初期的《尚书·洛诰》篇。而虚词“矣”的出现,由笔者《先秦文献分期分域研究之一
虚词篇》一文的统计分析可见,也是不早于春秋前期的,因此,“孺子王矣”句将《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上限限定在了春秋前期。
丕宁其有心,厘厘其在位,显于上下。
整理者言:“不宁,读为‘丕宁’。《大雅·生民》‘上帝不宁’,毛传:‘不宁,宁也。’一说‘不宁’如字读,不安宁。蔡侯申钟(《集成》二一〇):‘余唯末小子,余非敢宁荒。’意思类同。”[76]蔡侯申钟所属时段为春秋晚期,“不宁”一词于西周金文亦属未见,最早可见于《逸周书·皇门》及《尚书·洪范》等篇。因此上,与上句类似,这同样将《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上限划定在了春秋前期。
整理者言:“,疑读为‘𢟤’,《说文》,‘𢟤,忧也。’才立,读为‘在位’,《书·尧典》:‘朕在位七十载。’上下,指天神和人间。《国语·周语上》‘夫王人者,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无不得其极’,韦昭注:‘上谓天神,下谓人物也。’《周颂·访落》:‘绍庭上下,陟降厥家。’”[77]其后在《〈周公之琴舞〉补释》中提出“,整理报告读为𢟤,训为忧。‘其在位’与‘文文其有家’句式相同,疑‘’读为‘孜孜’或‘孳孳’。……孜孜,《泰誓》‘尔其孜孜,奉子一人’,亦作孳孳,皆勤勉不怠之义。《礼记·表记》:‘俛焉日有孳孳,毙而后已。’陈澔《集说》:‘孳孳,勤勉之貌。’《史记·夏本纪》:‘禹拜曰:于,予何言!予思日孳孳。’上下,当是指天上与人间。天教人以光明,天子效天之光明则可“显于上下”。在上的是祖考,在下的是臣民。勤勉从事,上可光宗耀祖、下可照临万民。”[78]其读“”为“孜孜”,似可从。而无论读为“孜孜”还是“孳孳”,由整理者所举的例子即可见,皆不早于春秋时期。
乱曰:“逸其显思,皇天之功。
整理者言:“,读为‘遹’或‘聿’,句首语气词。显,光明。思,语气词,用于句末,如《小雅·采薇》‘今我来思’,《周颂·敬之》‘天惟显思’。”[79]笔者则以为,当读为肄[80],《诗经·邶风·谷风》:“有洸有溃,既诒我肄。”毛传:“肄,劳也。”
《左传·昭公十六年》:“《诗》曰:宗周既灭,靡所止戾,正大夫离居,莫知我肄。”杜预注:“肄,劳也。”对应于前文数次提到的勤勉。
整理者言:“皇天,《书·梓材》:‘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社,读为‘功’。”[81]由于西周金文中未见“天功”或“天之功”的说法,而若将本句“皇天之功”与《尚书·尧典》的“天功”、《尚书·皋陶谟》的“天工”,及《左传·僖公二十四年》与《国语·周语中》的“天之功”相比较,当不难看出措辞变化的发展过程,所以由此可大致推断,本句的成文时间当不出春秋时期,且时段上以后期、末期为较可能。
昼之在视日,夜之在视辰。
整理者言:“清华简《说命下》作‘昼女(如)见(视)日,夜女(如)见(视)晨(辰),寺(时)罔非乃载’。才,读为‘载’,义为事;或读为‘在’,察知、审察。《书·舜典》‘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孔传:‘在,察也。’晨,星辰之辰的专字。”[82]笔者在《清华简〈傅说之命〉下篇解析》中已提到:“‘辰’是指‘北辰’而非指二十八宿。《考工记·匠人》:‘昼参诸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以正朝夕。’可证,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之‘辰’亦然。”联系《周公之琴舞》的上一句就不难确定,“昼之在视日,夜之在视辰”所见的,即“皇天之功”。而与其要假设这个基本雷同的内容在很长的历史时段中分别被《周公之琴舞》、《傅说之命》和《周礼》各自记述,不如认为这本就是春秋战国之交所流行的观念,那么就可以推测,《周公之琴舞》的成文时段,上不出春秋后期,下不出战国初期,于是可能性最高的时段,即春秋末期。
日入辠,不宁,是维度。
整理者言:“入,《广雅·释诂三》:‘得也。’,读为‘举’。《吕氏春秋·自知》‘所以举过也’,高诱注:‘举犹正也。’宁,《尔雅·释诂》:‘安也。’,”[83]笔者则以为,“辠”当读为“次”,“”当读为“夜”。“日入辠,不宁”当即《易传》“天行健”之意。
整理者言:“,从尸,乇声,疑即‘仛’字,读为‘宅’,《礼记,郊特牲》疏:‘安也。’或读为‘度’,法度。或疑字当释‘引’,义为延续长久。”[84]笔者以为,当以读“度”为是,而且不难看出,这里的“度”,是对于天象的度的引申理解,即对应于上句的“昼之在视日,夜之在视辰”。由此,以天象的度来比况人间行为的度这个观念,就不会早于天象的度所具体出现的年代。程少轩先生在《放马滩简三十六禽占研究》一文中提到:“潘鼐曾根据古度系统的牛宿在冬至点附近这一条件,算出二十八宿古度测定年代下限在公元前六世纪初。 我们将校订所得距星度数从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200年每整百年份取一组赤经值进行验算,结果在13组数据中,公元前500年这组算得的度数平均误差最小,这与潘鼐得出的结论一致。因此这套二十八宿古度的最初测量年代应该在公元前500年前后。”由此可知,以天象的度来比况人间行为的度这个观念最可能是公元前500年左右才出现的,这也就意味着,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上限,当在公元前500年左右,即齐景公后期这一时段。
五启曰:“於呼!天多降德,汸汸在下,流自求敚。
整理者言:“天多降德,墙盘(《集成》一〇一七五):‘上帝降懿德。’汸汸,读为‘滂滂’,《广雅·释训》:‘滂滂,流也。’引申为广大。汉焦赣《易林·同人之蛊》:‘流潦滂滂。’此以水流喻降德之广被。”[85]“於呼”的用法,可以说明《周公之琴舞》不早于春秋前期。“降”字似当读为“隆”[86],《礼记·乐记》:“是故乐之隆,非极音也。”郑玄注:“隆,犹盛也。”天多隆德,即是言天多盛德。整理者以“汸”为“滂”可从,如《荀子·富国》:“财货浑浑如泉源,汸汸如河海。”杨倞注:“汸,读为‘滂’。水多貌也。”即是。
整理者言:“流,疑读为‘攸’,训为所以,见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第六七页。敓,读为‘悦’,《尔雅·释诂》:‘乐也。’句意言人各自求德而乐之。”[87]笔者则以为,“流”当读为“聊”,《诗经·邶风·泉水》:“娈彼诸姬,聊与之谋。”郑笺:“聊,且,略之辞。”《诗经·桧风·素冠》:“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郑笺:“聊,犹且也。”《楚辞·离骚》:“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王逸注:“聊,且也。”皆是其语例。
诸尔多子,逐思沈之。
整理者言:“者,读为‘诸’,吴昌莹《经词衍释》:‘犹凡也。’多子,《书·洛诰》‘予旦以多子越御事,笃前人成烈,荅其师,作周孚先’,孔颖达疏:‘子者,有德之称。大夫皆称子,故以多子为众卿大夫。’”[88]殷商唯见“多子”之称,而西周则并“多子”之称亦不见。与“诸尔多子”类似的“尔多子”之称始见于约春秋前期成文的《逸周书•商誓》篇,由此可见,《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当与春秋前期较为接近。
整理者言:“迖,‘逐’字异体,读为‘笃’,《尔雅,释诂》:‘厚也。’思,句中语气词。,读为‘忱’,《说文》:‘诚也。’《大雅·大明》‘天难忱斯,不易维王’,毛传:‘忱,信也。’”[89]笔者则以为,“逐”当读为“迪”,是语助词,在《尚书》中习见,如《尚书·盘庚》:“迪高后丕乃崇降弗祥。”《尚书·君奭》:“迪惟前人光,施于我冲子。”等皆是。这样的助词用法,未见战国辞例,因此可以知道,《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当不晚于春秋末期。
乱曰:“桓称其有若,曰享答余一人。
整理者言:“𠈗,读为‘桓’。《商颂·长发》‘玄王桓拨,受小国是达’,毛传:‘桓,大。’爯,读为‘称’,举用。《左传》宣公十六年‘禹称善人,不善人远’,杜预注:‘称,举也。’若,训顺、善。”[90]笔者则以为,“若”当为代词,指前面诗句所提到的内容。
整理者言:“享,献。参看注〔四〕。克罍、盉(《近出殷周金文集录》九八七、九四二〕:‘惟乃明乃心,享于乃辟,余大对乃享。’𣌭,即‘应答’之‘答’。享答亦即飨答。《汉书·郊祀志下》‘不答不飨,何以甚此’,颜师古注:‘不答,不当天意。’余一人,君王自称。”[91]这里当是指以前面所称的内容献与我(君王)。
思辅余于勤,乃是维民,亦思不忘。
整理者言:“思,句首语气词。勤,读为‘艰’。叔夷钟、镈(《集成》二七二、二八五):‘汝辅余于艰恤。’”[92]本句的“思”也当表“愿”,此点前文已言及。“辅余于勤”的句式颇类似于清华简《皇门》的“辅余于险”,由此可见,整理者读“勤”为“艰”甚是。整理者所引的叔夷钟、镈皆为齐灵公时的铜器。因此这就意味着,《周公之琴舞》篇很可能也是成文于春秋后期、末期的齐地。
整理者言:“是,读为‘提’,《说文》:‘安福也。’思,助词。忘,读为‘荒’。《大雅·桑柔》‘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郑玄笺:‘皆见系属于兵役,家家空虚。’”[93]笔者则以为,“是”当读为“寔”,训为确实。前言愿其辅君,后言愿其不忘民,正相对应。“不忘”一词,不见于甲骨文与西周金文,而始见于《尚书》的《大诰》、《酒诰》等篇,因此上由本句可以判定,《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必不早于春秋初期。
六启曰:“其余冲人,服在清庙
整理者言:“其,句首语气词。余人,即《书》‘予冲人’,见《盘庚》、《金縢》、《大诰》等。《盘庚下》孔传:‘冲,童。’孔颖达疏:‘冲、童声相近,皆是幼小之名。自称童人,言己幼小无知,故为谦也。’”[94]甲骨文与西周金文无“余冲人”之称,由整理者所引《尚书》诸篇可见,这个称谓是春秋时期才出现的,因此上这句也将《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定在了春秋时段。
服,原字作“备”,整理者言:“备,读为‘服’,训‘事’。清庙,《周颂·清庙》小序郑笺:‘清庙者,祭有清明之德者之宫也,谓祭文王也。’”[95]清庙之称,甲骨文与西周金文未见,最早可见者即《诗经·周颂•清庙》篇,其次即《左传·桓公二年》:“臧哀伯谏曰……是以清庙茅屋,大路越席,大羹不致,粢食不凿,昭其俭也”的一段内容,由此可知,言及“清庙”的《周公之琴舞》的成文时间,自然是不早于春秋时期。
维克小心,命不夷害,对天之不易。
“小心”一词,同样不见于甲骨文与西周金文,最早可见者,即春秋齐灵公时期的《叔夷钟》铭文,而在本文中,已多处言及齐灵公时期的《叔夷钟》铭文与《周公之琴舞》的措辞有相似之处,这也就证明了,《周公之琴舞》篇无论是成文时间还是成文地域,都可能与《叔夷钟》非常接近。所以可以推测,《周公之琴舞》当是成文于春秋后期、末期的齐文化区。
整理者言:“命,指天命。𡰥,读为‘夷’,《大雅·瞻卬》‘靡有夷届’、‘靡有夷瘳’等句中的‘夷’,杨树达释为句中助词(《词诠》第三四八页。𥰶,疑读为‘歇’,《左传》宣公十二年社注训‘尽’。”[96]笔者则以为,“夷”当读为“迟”[97],迟歇当即迟滞、止歇之意。
整理者言:“疐,读为‘对’,参看《金文编》第二七二页。㝬簋(《集成》四三一七)‘㽙在位,作疐在下’,秦公簋(《集成》四三一五)‘㽙疐在天’等,均读为‘对’。《大雅·皇矣》‘帝作邦作对’,毛传:‘对,配也。’天之不易,《书·大诰》:‘尔亦不知天命不易。’《书·君奭》:‘不知天命不易。’”[98]而“天之某某”的说法,在甲骨文与西周金文中皆属未见,因此“对天之不易”句同样决定了《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不早于春秋时期。
乱曰:“弼敢荒在位,宠威在上,儆显在下。
整理者言:“弼,读为‘弗’;弼敢,不敢。荒,《国语·吴语》‘荒成不盟’,韦昭注:‘荒,空也。’”[99]其对“荒”字的训解当有误,据《逸周书·谥法》:“好乐怠政曰荒。”及《管子·戒》:“从乐而不反者,谓之荒。”可知,“荒”当是指沉湎逸乐,怠忽政事。这个意思于先秦本属习见,如《诗经·唐风·蟋蟀》:“好乐无荒。”(类似诗句又见于清华简《耆夜》)清华简《芮良夫毖》:“敬哉君子,恪哉毋荒。”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乐则荒,荒则□。”《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印氏其次也,乐而不荒。”《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哀而不愁,乐而不荒。”《逸周书·命训》:“哀至则匮,乐满则荒。”《逸周书·太子晋》:“修义经矣,好乐无荒。”《礼记·表记》:“乐而毋荒,有礼而亲,威庄而安,孝慈而敬。”而“弗敢荒”的说法则明显源于《毛公鼎》的“毋敢荒宁”和《尚书·无逸》:“治民祇惧,不敢荒宁……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宁。”以及《尚书·文侯之命》:“惠康小民,无荒宁。”且有所省略。因此可以判断,“弼敢荒在位”句说明《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当不早于西周晚期,而较有可能是春秋前期之后的作品。
整理者言:“龚,读为‘宠’。《易》师卦《象传》:‘在师中吉,承天宠也。’畏,读为‘威’。此指天之宠威。敬显,读为‘警显’,警告显示。《大雅·文王》:‘明明在下,赫赫在上。’虢叔旅钟(《集成》二三八〕‘皇考严在上,异(翼)在下。’”[100]其读“龚”为“宠”当是,但以“天宠”解则误。“宠”当训为“尊荣”,如《说文·宀部》:“宠,尊居也。” 《国语·楚语下》:“宠神其祖,以取威于民。”韦昭注:“宠,尊也。”《国语·楚语上》:“赫赫楚国,而居临之,抚征南海,训及诸夏,其宠大矣。”韦昭注:“宠,荣也。”所以说“威在上”。
於呼!式克其有辟。
整理者言:“式,句首语助词。克,肩任。有辟,国君。”[101]其句式明显类似于《尚书·君奭》:“呜呼!笃棐时二人,我式克至于今日休。”而这样的句式,春秋之前则未见,由此当可说明,《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当不早于春秋时期,而较接近于春秋前期。
用颂辑,余用小心,时维文人之若。
整理者言:“甬,读为‘用’。颂,读为‘容’。咠,读为‘辑’,《尔雅·释诂》:‘和也。’”[102]笔者则以为,“颂”不必一定要读为“容”,因为《周公之琴舞》本就是引《颂》成篇,因此上,这句中的“颂”完全可能就是指的《雅》《颂》之“颂”。
时,原文作“寺”,整理者言:“寺,读为‘持’,保持。若,训‘顺’。”[103]黄杰先生在《初读清华简(三)〈〈周公之琴舞〉笔记》一文中则提出:“‘寺’,原读为‘持’。今按:‘寺’似当读为‘时’,‘时惟’是《书》类文献中常见的词。《书·多士》:‘时惟天命。’《洛诰》:‘乃时惟不永哉。’‘时惟文人之若’是一个由‘时惟’领起的倒装句,犹言‘时惟若文人’。”[104]所说甚是。
七启曰:“思有息,思憙在上。
整理者言:“息,《广雅·释诂一》:‘安也。’”[105]这里的“思有息”当如下文一样是指的前人。
整理者言:“憙,喜乐。思憙在上,意与‘喜侃前文人’类同。”[106]而西周金文中习见的“喜侃前文人”是到西周晚期才出现,再考虑到“憙在上”在表达上已与之有着相当的不同,因此由此句推测《周公之琴舞》篇成文于春秋时期,当更为适合。
丕显其有位,右帝在落,不佚维同。
整理者言:“有位,疑指前文人在帝侧之位。”[107]整理者的读法有一定问题,“其有位”实际上只相当于“其位”。
落,原字作“茖”,整理者言:“茖,即‘落’字,《尔雅·释诂》:‘始也。’”[108]此句与清华简《皇门》:“先王用有劝,以宾佑于上。”意思类似。
整理者言:“不,读为‘不佚’,与三启之‘不逸’同义。同,一也。”[109]但笔者则认为,这里的“不”只当读为“不失”,指不偏离正道。
乱曰:“仡余恭曷怠,孝敬非怠荒。
讫,原字作“仡”,整理者读为“遹”。殆,原字作“”。整理者言:“龚,读为‘恭’。害,训‘何’。《周南·葛覃》‘害浣害否’,毛传:‘害,何也。’,即‘怠’。句意为恭敬不敢怠慢。”[110]笔者认为,“仡”当读为“讫”,训为竟、尽,《尚书》及《逸周书》中习见。“”字当和清华简《芮良夫毖》中的该字一样,读为“殆”。
整理者言:“攷敬,读为‘孝敬’,《左传》文公十八年:‘孝敬忠信为基德。’肥,读为‘非’,古‘肥’与‘非’通,参看杨伯峻《列子集释》第五三页(中华书局,一九八五年)。”[111]“孝敬”连称,不见于甲骨文与西周金文,传世文献中最早可见于《左传·文公十八年》:“孝敬忠信为基德,盗贼藏奸为凶德。”《左传·襄公二十三年》:“敬其父命,何常之有,若能孝敬,富倍季氏可也。”《国语·晋语一》:“孝敬忠贞,君父之所安也。”由此就可以知道,该词的出现很可能不早于春秋后期。那么,具有该词的《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自然也是不早于春秋后期的。
“怠荒”(或作“荒怠”)连称,同样不见于甲骨文与西周金文,在传世文献中,则有《国语·周语上》:“其君贪冒辟邪、淫佚荒怠、麤秽暴虐。”由其它词汇可以判定,《周语上》的“庄公如齐”这章是春秋末期成文的,另外在传世文献中还有《大戴礼记·哀公问孔子》:“今之君子,好色无厌,淫德不倦,荒怠傲慢,固民是尽。”(《礼记·哀公问》同)《晏子春秋·外篇·景公称桓公之封管仲益晏子邑辞不受》:“御德修礼,无有荒怠。”《礼记·曲礼》:“毋侧听,毋噭应,毋淫视,毋怠荒。”《吕氏春秋·怀宠》:“子之在上无道,据傲荒怠,贪戾虐众,恣睢自用也。”不难看出,没有早于春秋末期的文献。因此就可以知道,“怠荒”(或作“荒怠”)连称,最有可能是春秋末期出现的。因此上,出现了这个词的《周公之琴舞》篇,其成文时间也很可能不早于春秋末期。
咨尔多子,笃其絸卲。
整理者言:“䅆,读为‘咨’。《书·尧典》‘帝曰:咨,汝羲暨和’,孔传:‘咨,嗟。’《大雅·荡》:‘文王曰咨,咨汝殷商。’”[112]“咨”同样不见于甲骨文与西周金文,因此如果按整理者所读,那么将“咨”字是春秋时期出现的这一情况与前文已言及的“尔多子”结合来看,就决定了《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必不能早于春秋时期。
整理者言:“𥫦,读为‘笃’,《尔雅·释诂》:‘固也。’絸,疑读为‘谏’。卲,疑读为‘劭’,《说文》:‘勉也。’”[113]笔者则以为,“絸”即是“茧”,“劭”字未见先秦的应用,故“卲”或当读为“绍”,训为继承。《国语·晋语二》:“天降祸于晋国,谗言繁兴,延及寡君之绍续昆裔,隐悼播越,托在草莽,未有所依。”韦昭注:“绍,继也。续,嗣也。”此句当是说绍继如茧丝不绝。
余禄思念,畏天之载,勿请福之侃。
整理者言:“,字见甲骨文,指晚上的某一段时间,参看《黄天树古文字论集》第一八五—一八八页(学苑出版社,二〇〇六年)字疑读为‘逯’,《广韵》:‘谨也。’思念,《国语·楚语下》:‘吾闻君子唯独居思念前世之崇替者,与哀殡丧,于是有叹,其余则否。’”[114]笔者则认为,“”字当与清华简《傅说之命》中的该字同样读为“禄”,在这里对应于下文的“福”。《诗经·小雅·瞻彼洛矣》:“君子至止,福禄如茨。”郑玄笺:“爵命爲福,賞賜爲禄。”《仪礼·少牢馈食礼》:“使女受禄于天,宜稼于田。”郑玄注:“古文禄爲福。”因此“余禄思念”当即“思念余禄”,《左传·成公五年》:“婴梦天使谓己:祭余,余福女。”可以参看。
由整理者所引《楚语下》之文可见,能够与《周公之琴舞》中的“思念”对应的传世文献是不早于春秋末期的,那么相应而言,《周公之琴舞》的成文自然也是以春秋末期为最可能。
整理者言:“畏天之载,《大雅·文王》‘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毛传:‘载,事。’”[115]前文已言,此处的“载”当读为“灾”。
整理者言:“请,《广雅·释言》:‘乞也。’侃,读为‘愆’,训‘过’。”[116]联系上句即可知,这里是说当敬畏上天可能降下的灾祸,因此不要贪念超过份内的福禄。
八启曰:“差寺王聪明,其有心不易。
整理者言:“差寺,读为‘佐事’,辅佐。《左传》昭公七年:‘在我先王之左右,以佐事上帝。’《书·皋陶谟》:‘天聪明,自我民聪明。’《易》鼎卦《彖传》:‘巽而耳目聪明。’”[117]笔者以为,这里的“寺”当依原字读,通“侍”,《诗经·大雅·瞻卬》:“匪教匪诲,时维妇寺。” 孔颖达疏:“寺即侍也。”《周礼·天官·序官》:“寺人,王之正内五人。”郑玄注:“寺之言侍也。”皆可证。“聪明”一词,甲骨文及西周金文未见,最早可见于整理所引的约春秋前期成文的《尚书·皋陶谟》,这也就意味着,《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上限,当不出春秋前期。
整理者言:“有,词头。蔡侯申钟(《集成》一一一〇〕:‘有虔不易。’”[118]“其有心”即相当于“其心”,而“其心”如何如何的说法,皆未见于甲骨文与西周金文,最早可见于约成文于春秋前期末段的《尚书·秦誓》:“其心休休焉……其心好之。”由此也就可以推测,《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上限,当不早于春秋后期。
威仪𧪞𧪞,大其有慕。
整理者言:“威仪𧪞𧪞,秦公钟(《集成》二六二):‘允义,翼受明德。’”[119]黄甜甜先生在《〈周公之琴舞〉札记三则》一文中指出“按,秦公镈(集成270)亦有‘[走盍] [走盍]文武,镇静不廷’。孙诒让指出‘[走盍]’乃‘𧪞’字异体,于省吾先生从之,并读为‘蔼’。《诗·大雅·卷阿》有‘蔼蔼王多吉士’,毛传:‘蔼蔼,犹济济也。’《诗·大雅·文王》‘济济多士’,毛传:‘济济,多威仪也’。《尔雅·释训》:‘蔼蔼、济济,止也’。孙炎注曰:‘济济,多士之容止也’。据此,于先生认为‘蔼蔼’与‘济济’义近,皆形容文武多士容止之盛。于先生的说法完全可以放入简文中,读‘𧪞’为‘蔼’,畏(威)义(仪)𧪞𧪞(蔼蔼),即是形容王臣容仪之盛。”[120]所说甚是,当从。秦公钟与秦公镈皆属春秋时器,而且与“𧪞𧪞”对应的“蔼蔼”、“济济”也未见于甲骨文与西周金文,这也就说明了,《周公之琴舞》篇,以成文于春秋时期为最可能。
整理者言:“慕,读为‘谟’,谋略。”[121]约成文于春秋后期的《逸周书·大戒》所言“其位不尊,其谋不阳,我不畏敬,材在四方。”正可与此句参看。
介睪寺德,不畀用非颂。
整理者言:“介,读为‘匄’,祈求。《豳风·七月》‘为此春酒,以介眉寿’,林义光《诗经通解》读‘介’为‘匄’(第一六四页,中西书局,二〇一二年)睪,疑读为‘泽’,《书·多士》:‘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泽。’寺,读为‘恃’。句意为祈求上天之恩泽,依凭有德。”[122]其后在《〈周公之琴舞〉补释》中又提出:“介。佐助。《诗.豳风.七月》:‘为此春酒,以介眉寿。’郑玄笺:‘介,助也。’睪读为怿,悦。简文中的“慆”、“悦”、“歆”、“怿”等都是指天帝与祖考等神灵所喜悦,上天所悦就是德。寺读为持,佐助。见第六章补注六。‘不畀甬非颂’与第六章之‘甬(用)颂耳’密切相关。”[123]网友暮四郎则指出“‘寺’读为‘时’,此也。”[124]笔者以为,此句的“介”当训为“大”,如《易·晋》:“受兹介福,于其王母。”孔颖达《正义》:“介者,大也。”《诗·小雅·楚茨》:“报以介福,万寿攸酢。”孔颖达《正义》:“报以大大之福,以万年之寿。”皆是其例。因此“介睪寺德”即“大悦是德”。
整理者言:“畀,赐予。‘不畀’又见《书·多士》、《多方》等,皆指天、帝而言。颂,读为‘雍’,训‘常’。此句言如不守常,则天不畀之。”[125]实际上,“不畀”并非有“皆指天、帝而言”这样的特征,如清华简《系年》即有“申人弗畀”(又见《国语·郑语》),《礼记·祭统》即明确指出“畀之为言与也”。因此,这里的“不畀”只是普通的“不与”义,“不畀用非颂”当即不与使用《颂》以外的诗篇。
乱曰:“良德其如台?曰享人大……
良德,犹嘉德。《诗经·邶风·日月》有:“乃如之人兮,德音無良。”可以参看。
整理者言:“女,读为‘如台’,多见于《商书》,《史记》训为‘奈何’。”[126]由于“其如台”仅见于《尚书》的《商书》部分,因此可以判断,当具有殷商遗民的语汇特征,《周公之琴舞》中既用到这个词汇,应该可以说明其受到商文化的很大影响。
整理者言:“简文此处约缺去十四至十五字。”[127]由前文推测,当是对良德内容的重申。
罔克用之,是于若。
“用”,原字作“甬”,整理者言:“甬,读为‘用’。疑句意为若不具良德,则不可用之。”[128]在其后的《〈周公之琴舞〉补释》则提出“之,指所说之良德。”[129]当以后说为是,“克用某”的措辞于《书》系文献甚为多见,其后的内容多为德行。
九启曰:“於呼,弼敢荒德。
整理者言:“弼敢,读为‘弗敢’。《左传》文公十八年:‘弗敢失队。’荒德,废德。《书·盘庚中》‘明听朕言,无荒失朕命’,孔传:‘荒,废。’”[131]与此句更为接近的,是《尚书·盘庚》:“非予自荒兹德”句,由二者的词句相似也可以看出,《周公之琴舞》以成文于春秋时期为较可能。
德非惰帀,纯维敬帀。
整理者言:“‘’当是‘堕’字异体,读为‘惰’。《左传》襄公二十年‘惰而多涕’,杜预注:‘惰,不敬也。’帀,语气词。”[132]德,指纯德。在清华简《芮良夫毖》中有“德刑怠惰”句,正可与此处的“德非惰帀”互观,由此也可以看出两篇之间必然有着很密切的关系。
整理者言:“纯,训‘善’。《周颂·维天之命》:‘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史记·汉兴以来诸侯年表》‘非德不纯,形势弱也’,索隐:‘纯,善也。’”[133]纯的善义是引申所得,最初源于祭祀,如《国语·楚语下》:“帅其群臣精物以临监享祀,无有苛慝于神者,谓之一纯。”由此引申出纯德,“纯维敬帀”的“纯”就是承上省的“纯德”。清华简《芮良夫毖》:“不秉纯德,其度用失营。”《逸周书·酆保》:“王其祀,德纯礼明。”《逸周书·大开武》:“德不纯,民乃失常。” 《国语·郑语》:“建九纪,以立纯德。”皆是其例。
文非毄帀,不卣彦。
毄,整理者原释为“𢽬”,言:“文,德之总名也。参看注(十一)。《荀子·不苟》‘夫是之谓至文’,杨倞注:‘言德备。’𢽬,读为‘动’,变化。‘文非动帀’与元内启之‘文非易帀’文意相通。”[134]黄杰先生《初读清华简(三)〈周公之琴舞〉笔记》则提出:“‘文非~帀’~似当释为“毄”。读为何字、何意,待考。”[135]苏建洲先生《初读清华三〈〈周公之琴舞〉、〈良臣〉补充言:“笔者以为‘毄’可读为‘懈’,春秋郑与兵壶‘不墼春秋岁尝’,魏宜辉先生读为‘不懈【于】春秋岁尝’,正确可从。简文‘文非懈帀’与前文‘德非惰帀’句式相同,懈、惰意思相近,皆同前面所说‘弗敢荒德’。”[136]所说当可从。
整理者言:“卣,读为‘修’,训‘善’,与‘彦’义近。《书·立政》:‘惟成德之彦,以乂我受民。’《尔雅·释训》:‘美士为彦。’《郑风·羔裘》‘彼其之子,邦之彦兮’,毛传:‘彦,士之美称。’不坠修彦,即不失善美之人。”[137]笔者则以为,由用词习惯来看,“卣”当读为“攸”[138]。甲骨文与西周金文未见“彦”字,由此也可知,《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当不早于春秋时期。
乱曰:“汔我敬之,弗其哉。
汔,原字作“讫”,整理者读为“遹”,言:“‘遹我敬之,弗其坠哉’,可参看《书·金縢》:‘无坠天之降寳命,我先王亦永有依归。’”[139]甲骨文中“弗其”习见,但西周金文中则未见一例。春秋时期,“弗其则可见于春秋晚期的《哀成叔鼎》:“亦弗其蒦”句及约成文于春秋前期的《尚书·洛诰》:“厥攸灼叙,弗其绝。”战国时期未见用例。由此即可判断,“弗其”当是殷商遗民的用词,在西周时期被西周文化所排斥,至春秋时期才再次构成一定的影响。由于《周公之琴舞》必然不会成文于殷商时期,那么自然就可以知道,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篇是成文于春秋时期的。
思丰其复,维福思用,黄耇维程。
整理者言:“复,《左传》定公四年注:‘报也。’一说义为庇护,《小雅·寥莪》‘顾我复我,出入腹我’,高亨云:‘复借为覆,庇护之意。’(《诗经今注》第三〇八页,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〇年)句意是丰大其庇护。”[140]这里的“丰其复”明显与《易经·丰卦》的爻辞非常相似,而《周易》的爻辞,由笔者的《先秦文献分期分域研究之一 虚词篇》[141]的分析可见,大致是成文于春秋后期。因此可知,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的成文时间与春秋后期接近。
整理者言:“‘惟’、‘思’皆语词。用,疑读为‘庸’,训‘大’”[142]黄杰先生《再读清华简(叁)〈周公之琴舞〉笔记》提出:“在传世典籍中,‘庸’表示‘大’的意思是非常罕见的。‘甬’似当读为‘用’,这也是本篇之‘甬’字的一般用法。原注认为‘惟’、‘思’皆语词,按照这种理解,‘惟福思用’即‘惟福用’,亦即‘用福’。《鬼谷子·决篇》:‘善其用福,恶其有患。’”[143]这个说法大致可从,“维福思用”当即“惟愿用福”之意。
整理者言:“程,读为‘盈’,《召南·鹊巢》毛传:‘满也。’”[144]黄杰先生《再读清华简(叁)〈周公之琴舞〉笔记》提出:“原注将‘程’读为‘盈’,解为满,似未确。‘程’当读如本字,《诗·小雅·小旻》‘哀哉为犹,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程’意为效法。此处可将‘惟’解作‘为、是’(《史记·夏本纪》‘荆、河惟豫州’),‘程’看作名词,解为所效法之人,亦即法度。”[145]其说可从。甲骨文与西周金文未见“程”字,而“黄耇”一词则是始见于西周中期的金文,春秋时期《诗经》数见其用例,而至战国时期的文献,就不再可见。因此上,“黄耇维程”句决定了《周公之琴舞》篇的成文时间,只能是春秋时期。
[21] 可参看笔者《先秦文献分期分域研究之一 虚词篇》对各篇成文时间的分析,《学灯》第十七期,简帛研究网站:http://www.jianbo.org/admin3/2011/xuedeng017/ziju.htm。2011年1月1日。
[62]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http://www.ctwx.tsinghua.edu.cn/publish/cetrp/6842/20130107081925872257768/huchirui04.doc,2013年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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